日夜更替有序,人生却是起落无常。
谁能想到,两个月前还是手握重病、甚得帝王偏爱、一时风头无两的齐王,短短时日就被夺了“王”的头衔,贬至偏远贫穷又瘴气多的岭南之地?
这回,前有太子出手,后有萧衍助阵,二皇子李耽的险中求胜到底没求成功,无疑是彻底栽了。
然而,待几个以前与他势不两立的人回过神来,才发现,李耽势弱了,可他们的势,也没见长啊,反而是六皇子,如今的恒王李莳,浑水摸鱼得了个大便宜。
秦王李晤、楚王李政两派的朝臣对此自然心有不甘。
但吏部考功司近日实在是出了些风头,数度得了文帝大赞,他们要想将李莳的士气灭上一灭,也不那么容易,暂且也只得捏着鼻子忍着。
然而,他们这一忍,就忍的当真辛苦了许多。
八月二十五日,文帝不仅当朝宣布即刻回长安,并且还宣布,萧衍即日起任雍州刺史一职。
楚王李政前脚才得意,捡了个他那张狂的二哥李耽的户部,手里是既有兵又有粮草,势头强劲,转眼就得了这个噩耗。
临行前,不免在张贵妃处暴躁了一通。
“父王现在的决断未免也太过儿戏了!雍州刺史,如何能用旁姓人来担任?他可是姓萧啊,萧氏手中还有姑母留下的私兵!他就不怕人一朝给他反了么?”
李政长得高大魁梧,身量如山,怒目圆睁怒吼起来,如若放在军营中,怕是士兵也要被震得抖上三抖。
然张贵妃却是淡淡看他一眼,揉着额侧太阳穴,平静道:“往前我就说过,你好好领军就是,高骑良驹,威风凛凛,莫作什么朝政谋划之事,你没有李耽、李晤那等脑子与他们斗,可你呢?当我的话为耳旁风,偏要听你舅舅的话。”
张家在张贵妃入宫时便对她寄予厚望,生了李政后,整个张家的注意力更是全数倾注在李政身上,举家大力支持李政持权。
娘家想凭外戚而贵,可张贵妃清醒。
她一知文帝多疑心狠,二知李政性子冲动、脑子单纯,换至前几十年四方动乱的那种时期,李政倒可凭打天下做成一方霸主,可真要说太平世道里,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挣个脱颖而出,李政着实不是那块料。
张贵妃本身就是文帝用权抢到身边的人,别人只见她与前夫和气和离,实际是被人棒打鸳鸯,连肚子里未出世的长子也因此殒命,要说“权力”二字,张贵妃深受其害,只觉得对其深恶痛绝。
她只愿自己的亲骨肉平安度余生,一遇到李政谋划更大的权时,便是去极力劝诫。
张贵妃的声音平缓,说得李政激动不已的情绪渐渐有了回缩。
但他仍不服气道:“领军有何用?天下太平时父王不启用我也罢,上个月宁州动乱了,他却是也派的李晤前去镇压。祖父在世时尚且夸我一身武艺、擅排兵布阵,结果如何,可派上用场了?”
张贵妇看他一眼,已不再说服他安心领军之事,正色道:“如今雍州没了事小,你手中还有户部,不妨就捏着大魏的钱财,好生经营下去。一个户部何等举足轻重,莫要连这个也丢了。”
李政还想说些什么,张贵妃却没再给他机会啰嗦,转了话题道:“如今你已封了王,不日便要被赐婚成家了。你心中可已有人选?若是没有,这事我便先行给你张罗着,到时再给你父王商议。”
张贵妃没指望这个自小只喜欢舞刀弄枪的儿子能说个谁出来,却不料,听李政答她:“沈家女就不错。”
张贵妃不由怔忪片刻。
沈家女,整个离宫只有一位,不会是旁人。
女子自来比男子心细。太后寿辰那日,李晤目不转睛盯着她人弹箜篌,之后随人出去便未再回来,张贵妃就察觉出了些别的,后来几次私会,旁敲侧击的试探,更是确认了李晤那有些在意沈蓁蓁的意思。
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是看中了同一人。
一位无权无势的旧臣遗女,倒是满足张贵妃不愿李政的力量因婚事而再增长的要求,但若是那位沈氏女么……
一被李晤惦记着,二被萧衍护着,处在几方势力之间的女子,恐怕就是个祸患。
就是真当了她的儿媳妇,怕是也当不长久。
张贵妃心中如是想,口中却朝李政道:“待我与你父王商量。”
西宫中,别人心中的“祸患”沈蓁蓁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
文帝忽然下令回长安,她得抓紧时间收拾自个的东西。
这其中,衣裳首饰倒是简单,最麻烦的,是要好好收着她那些临摹出来的名画,为了它们,她可谓是耗尽心血,日夜兼用,断断不可皱了坏了,以免影响世价。
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副画收完,沈蓁蓁一边弯腰将它们一一摆放在一个楠木箱子中,一边朝身后人嘱咐道:“这个箱子,务必在外套上遮雨布,秋日雨多,千万莫在回程途中给淋湿了。”
她话落,迟迟没等到回应。
沈蓁蓁最不喜自己的话被人当耳边风,盖上箱子盖后,正要转身严厉质问锦云,不想,一转身就撞到了人的胸膛上。
沈蓁蓁轻轻一嘶。
使得郎君伸手捉起她下巴就往上抬,“撞疼了?”
猝不及防就见到了萧衍,沈蓁蓁有一瞬不知所措,连鼻尖的疼痛似乎都在此刻定格住了。
见她一动也不动,萧衍俯下脸,与她额抵额,戏谑她:“傻了?”
“你才傻了。”沈蓁蓁抬手将他的脸轻轻推开,指着坐榻道:“我还没收拾妥当,你且先去坐一会罢。”
才抱上就被人赶,且数日不见,她眼中除了惊也没别的,萧衍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异常,他就着搂她腰的姿势将她往坐榻提过去,口中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块金雕官印。
刻着“雍州刺史”几个大字。
沈蓁蓁诧异之外,心绪少许复杂,果然,他那所谓“做场戏”,谋的,就不是什么微末位置。
雍州刺史,那是什么官?
全大魏最要紧的京外官职,治所却在长安内,京中百官的家中的事,他都能去管上一脚。说白了,虽是外官,京官们也要给几分面子。
沈蓁蓁从金印上移眼,看向眉目俊雅矜傲的郎君,问他:“那你的戏,这是做完了么?”
“算是罢。”
对着萧世子一双深邃浓黑的眼,见里头正有一抹游刃有余划过,沈蓁蓁攥了下袖中的手指,将要问的话尽数咽下。
她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萧衍曾在某次事后抚着她道“我争取将腿变粗,让你好好抱着”,也就是说,他如今权力日丰,多少有因她的缘故么?
沈蓁蓁心中变化,看着对面这个演技炉火纯青的郎君,眼里渐起柔情蜜意。
演戏罢了,谁又不会呢?
正是初秋好时光,秋阳、飞花、落叶都在院中。奴仆们进进出出搬着行李,脚步声、谈话声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