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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心头一凉。
瞧这老头儿并没如他预期的激动、昂忿,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担起心来。对齐浣今儿不愿多事,他并不特别心烦。今儿个,他的本意只是给齐浣透点儿风,蹴他一下。因为他毕竟胆识过人,又有过个吏部侍郎的背景,颇有几个死心眼的追随者。如果他齐浣出来活动活动,去揪王毛仲的尾巴,事情就会顺溜多了。高力士知道,一旦掌握了要害证据,他高力士有办法把齐浣那股子诤臣之气提起来,再给皇上递个本儿,告王毛仲一告。只是这要害证据肯定存在,却不好找。
沉吟再三,高力士决定冒险激他一激。于是“嗨”地一笑,道:
“也难怪,王毛仲不好对付呢。”
“是嘛!――”
齐浣话说得淡淡的。
其实,心底却死水腾越。今儿高力士这一提王毛仲,又使他有点儿冲动。毕竟皇上因了他齐浣在禁中的一番直谏,对王毛仲警觉起来,也算替他出了那口恶气。他本想绕个弯,再接过高力士的活儿。
不过,这念头刚一露尖,他便有点儿后悔了。麻察告密一案发生后,他为人处世颇长了几分小心。眼下,对高力士有意亲近他、怂恿他弹阂王毛仲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因而,并不想主动朝王毛仲这话题上靠。齐浣抬起头来。只见他把个吊角眼儿一翻,道:
“高将军,莫急。容我想想再作计较。——眼下不是还没拿着他王毛仲的把柄嘛。”
“是了。”
于是宾主相顾无语。
接下来,齐浣便拿了眼下一个道坊里传说的宫里的笑话,来问高力士。高力士绝顶聪明,忙会意地笑笑、从容解答。当下由着齐浣的话头,又聊了几句闲话。齐浣起身告退。他也满脸赔笑地送客。虽然没能当堂拿下这倔老头有点儿遗憾,可事情能做到这份上,也已超出他的预料。他对齐浣太了解了。他知道,也许不等下一回再请,齐浣就会自个儿找上门来。
高力士微笑,瞅着齐浣枯瘦的身影摇摇晃晃、渐渐地淡出视野。
他还是有点儿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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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明显是要王毛仲好看。
“可高力士干嘛要王毛仲好看?”说到这儿,或许有读者要问,“他一个不管事的宦官,怎么就卯上了王毛仲,又为何要跟他过不去,而且如此执着?”
我这儿先打个岔,说说高力士的身世。
因为这其实跟他要王毛仲好看,还真大有关系。
提起高力士的家世,总教后代无数人欷歔再三。他本姓冯。曾祖冯盎,唐初于岭南封耿国公。祖智彧,父君衡,均在朝为官。其幼时,祖与父为小人陷害丧命,因而流离失所,被人拐卖阉割。这接下去的经历,《新唐书》说得明明白白:“圣历初,岭南讨击使李千里上二阉儿,曰金刚,曰力士。武后以其强悟,敕给事左右。坐累逐出之。中人高延福养为子,故昌其姓。”
他跟王毛仲过不去,大抵上是出诸公心。这其中,却也不能不说有这么一份私怨起了作用。
大凡身为宦官的人,对这奴才身份极自卑,也极敏感。
更不消说高力士还有这样不幸的身世。
王毛仲本是李隆基做王爷时的家奴,要说早年的身份,不比高力士强到哪儿去。按理说,王毛仲与高力士该同病相怜才是。其实在当今皇上眼里,依然不过是、而且永远是个贱之又贱的的奴才。这些人与那么些个出身豪门,或者十年寒窗苦熬上来的官员是比不得的,是有天壌之别的。
而大凡做阉臣的,多出身卑贱,缺欠教养。
所以,这些人是无论如何得宠、哪怕就是象高力士权倾一时、天下仰重,一旦退进自家屋檐,襟内最深处的那一个心角,还是浸透了自卑的。自惭形秽可以,却又最忌讳旁人置喙。更何况高力士这等本来家世高贵,却又遭际悲惨的主儿。
王毛仲人极聪明,偏偏在对待内府宦官的问题上昏了头。
对皇上宠信的、同样是皇家奴仆的宦官,他却卑鄙形于色,极妒嫉之能事。近些年来,屡屡恣意凌辱内府宦官。就连对高力士这三品将军,也常出言不逊。
而去年底的一件事,
把他给彻底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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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民俗极有意思。
其中跟生育有关的,就有很多。有关生孩子的民俗,在古中国有不少,历朝也有所变化。依唐俗,孩子生下三天,照例要行洗身礼,叫做“洗三”。对家族而言,“洗三”是个重大的喜庆的日子,尤其是给儿子“洗三”。
去年底,王毛仲的一个美妾给他生了个儿子。
“洗三”那天,王毛仲收到好多极可宝重的礼品。家里来了不少公侯权卿,自然更是少不了大受贺客的恭维。正当客厅里欢蹦乱跳、极尽一时之喧嚷的时候,高力士带了几个随从小太监,异常恭谨地走了进去。高力士如今回想起来,也没觉察当时有何失礼之处。可王毛仲一说起话来,便不对味儿,满是那么一股子异调怪腔。那天初见高力士,王毛仲就少有的一本正经地道:
“高公公光临寒舍,卑下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鄙人奉皇上旨意,为开府王大人弄璋之喜致贺。”高力士不亢不卑地道。说完,回身对随来的一个小太监点点头。那小太监也极乖巧,恭恭敬敬地碎步上前,捧献出皇上赏赐礼品清单。皇上赐玉佩一枚,黄金九锭,御酒十坛,贡锦百匹。王毛仲冷了脸,接过礼品清单,嘟哝着低头谢恩。这边清单才转交管家,高力士又称,“有旨意,”
说罢,他从袍袖里抽出一份黄制书,双手捧给王毛仲,道:
“皇上有旨意,赐开府大人贵子五品官!”
这一出人意料的喜讯,将在场的众宾客听得艳羡不已。多少人西域浴血几十战抑或科场拼打数十年,熬到白了头也极少了愿的五品乌纱帽,如今却戴到了这胎毛都还没剃尽的臭小子头上!按唐制,朝廷命官三品以上衣紫,四品绯色,五品着浅绯色。他的亲家、老伙伴葛福顺大笑,说是这臭小子往后连尿布都可以用浅绯色的啦。这话够逗,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这下王毛仲该高兴了吧?
且慢。王毛仲应该马上谢恩。这回,他没有这样做。他手里捧了制书掂量了一会儿,却眼珠一转,斜白了的眼咬死高力士肥胖无须的脸,象把玩一个岭南进贡的珍稀小动物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咧嘴一笑,挤出一句话来:
“俺这小儿,竟不配做个三品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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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一愣。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是怎样一个情形。所有在场的王毛仲的亲朋好友,先是惊呆了;接着便是死一样的沉闷;最后爆起满堂哄笑,简直象是要掀开整个大屋脊子。
他们都朝高力士瞧去。高力士官拜三品。
不知道是否有人期待他懂还是不懂。但他们都了解王毛仲,都一下懂得了王毛仲的意思。其人之骄之悍之狂之卑,此时无人可匹。高力士当然懂,但当时没人能从他脸上瞧出。大概就在那一刻,他该叮嘱自个,该出手治一治这小子了。
于公于私,他都该,眼下正是时候。
送走齐浣,高力士赶紧往宫里去。
其实,这高力士与齐浣的一席话,也是多有隐瞒。所谓昨晚有人向他透露,此人却正是他的心腹小宦官刘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