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灵箫从容不迫:“我自修仙悟道,你若要骂,是你费心劳力、空费口舌。我未曾希冀仙道大昌于世,别人修仙是否有成,更是与我无关。仙道之功重在贵己,你首先是你自己,不要被赞礼官的传承蒙了本心,那都是尘俗执念。”
赵黍被驳得回不了话,长久相处下来,赵黍很清楚灵箫是何等冷漠超然,旁人性命尚且不顾,何况赞礼官的追求与愿景?
只是经过灵箫这么一通训斥,赵黍内心深处对赞礼官的崇敬,确实出现了动摇。
换作其他时候,赵黍都未必会如此,可是先前法坛上一无所知的经历,每每回想起来都不由得后怕,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只会行法的傀儡,依循前人设下的种种规矩,照本宣科。
什么收治瘟疫、力阻孛星的大能大力,赵黍感觉自己都不曾参与,听别人眉飞色舞的转述,都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赵黍是真的怕了,在生死面前,他发现自己并非毫无畏惧。
“赵执事为何独自在此?”郑思远捧着一沓竹木符牌,刚走出院门,就看见赵黍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
“没事。”赵黍起身,他环顾金鼎司中,发现此地较之先前人来人往,如今可谓是冷清寂寥,许多修士奉命赶往前线,连梁晦也离开了。
赵黍叹气:“你的家人应该希望你在前线争取军功,好恢复鸠江郑氏的声名地位的,为何不去呢?”
郑思远苦笑摇头:“赵执事您又不是不清楚,鸠江郑氏对我而言,更像是牢笼桎梏,如今好不容易脱身而出,又何必纠缠其中?”
“可是……恕我胡言,不论鸠江郑氏有何过往,他们总归是养育了你,也让你有机会修仙学道、研习术法。”赵黍言道:“如今回想,当初我给国主的进言,是否太过分了?真正要被清算的,应当只是少数首恶。一个家族中大多数人,都只是随波逐流,就连你的母亲也被波及了。”
“赵执事不必介怀。”郑思远轻轻摇头:“而且说实话,随波逐流并非就毫无罪过。过去家族中多有高高在上、坐享其成、不思进取者,他们看似随波逐流,难道不正是酿成日后苦果的原因么?
而且我来蒹葭关后才逐渐了解到,当初鸠江郑氏便曾与本地官吏私下勾结,向九黎国出售粮米布帛、采买奴婢。家族中有不少成员参与,他们过去对此丝毫不觉有异,也算随波逐流。
至于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之事,我以前也见识过。无非是仗着权势地位,将这些事情当做理所当然。家族没有败落,谁也不敢挑我们的错处。说是随波逐流,恰恰却是放任错误日积月累,最终招致衰败。”
赵黍听闻这番话,神情再度陷入恍惚。郑思远在说鸠江郑氏,赵黍却不禁想到赞礼官。
自己深受赞礼官家学熏陶,过去理所当然觉得前人所述正确无误,赵黍依仗科仪法事获益甚深,就连如今自己的人望、权势、地位,几乎都是建立于自己的法事之功。
可眼下赵黍却险些死于自己最精通的事情上,而且不是出于疏忽大意、忙中出错,反倒是因为走在正确的路子上。
赵黍忽然想起梁韬一句话——有时候人们并非因为做错事而败亡,反倒因为做对了事而败亡,甚至败亡得更惨烈、更痛苦!
过去赵黍认为梁韬境界虽高,但言辞中多有奇诡之语,不可尽信。可如今让他不幸言中,赵黍忽然觉得,过往种种变得无比虚幻。
“贞明侯有烦恼之事?”
赵黍回到府院之中,正巧遇上鹭忘机携琴而至,她见赵黍面无喜色,完全不像大胜之人的模样,于是问道:“是否需要我为你抚琴一曲?”
“道友好意,我心领了。”赵黍摇摇头:“如今战事将息,我也不该羁留道友太久。让你涉足战事本已不妥,过去更是受道友调治照拂,赵黍在此谢过了。”
看着赵黍躬身拜谢,鹭忘机轻轻摇头,帷帽遮掩了她的面容,看不清此刻表情:“贞明侯一言点化之恩,依古法,本该是我执师礼拜谢。”
赵黍不由得一笑:“道友言重了。别人都是越修越清楚,我却是越修越糊涂,谈何点化?”
鹭忘机沉默片刻,话也不说,上来就抓住赵黍手臂,直接带着他一飞冲天。
“道友!你这是做什么?!”赵黍算是服了,鹭忘机的随性而为他也是见识过的,可没想到她会直接扯着自己就飞天离去。
好在如今胜负已定,蒹葭关内也没有多少繁杂公务,赵黍难得从案牍劳形中抽身,只能任由鹭忘机带着自己一路飞离蒹葭关。
两人朝着城西一路飞腾,落在一处青葱山野,四周景色开阔,放眼望去,曲水环翠荫、古木吐新芽,一片生机盎然,让人心旷神怡。
“不曾想,蒹葭关附近也有这种好去处。”赵黍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要将这段日子以来的烦恼苦闷一吐而尽。
“关城之中煞气积聚,久处其中伤劳形骸,我若得闲,便来此处抚琴调神。”鹭忘机当即振袖而坐,瑶琴置于膝上,言道:“还请贞明侯放形虚心,如此方能知音。”
赵黍本来还想说自己未必能成为她鹭忘机的知音,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必在此刻矫情,于是一挥衣袖,干脆躺倒在地,彻底卸下所有防备。
鹭忘机拨弦铮铮,赵黍只觉得身中百脉真气流转,与天地万籁一时共鸣,有一丝玄机乍隐乍现,却又极难把握。
与科仪法事条分缕析、经纬森严不同,此等玄机精微幽邃,如同山中起伏出没的云雾,飘忽不定,时而潜藏渊谷,时而蒸腾出林。
不知不觉间,百脉气机便顺着此等渺渺烟波聚散浮沉,赵黍感觉自己仿佛一叶孤舟,在波涛汪洋间漂荡,外界风浪虽大,却不能使小舟倾覆。
这并非依靠某种强大力量去维系支撑,而是舍去种种顽固执着后,能够洞察外界纷繁,随心裕如地穿梭其中,不受牵羁。
赵黍觉得,或许舍下诸般宏图大业的痴心妄想,从此隐逸山林、逍遥云水,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从星落郡到东胜都,然后来到蒹葭关,短短数年的经历,就让赵黍大感疲惫,或许自己不适合这种尘劳缠身的日子?
正当赵黍遐想翩然,大地忽然莫名震动,随即东方远山异光冲天,顿时搅得风云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