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邪恶的行当都始于欲望,任何欲望都是人之本性。
吴漫天拄着拐杖,走的却是春风得意六亲不认的步伐。不光吴漫天来了,顾勇和李念也走在一起,后面还有稀稀拉拉四五个人。
吴小俊见过几位长辈,又是被一阵夸赞。吴小俊也不避开,让水儿端来一盘瓜子儿,就坐在旁边看他们练陈百齐玩。
“吴老三,你这丫头屁股真圆,将来一定生儿子”一个高瘦有几分猥琐的老头把手搭在吴漫天肩膀上。
“柳六年,你小点声,人家姑娘面皮薄”另一个看上去四十多还不算老,眼睛里全是狠厉,说话声音却颇为照顾人,只是断了一截左手,脸上也被劈得惨不忍睹,看起来就像一锅粥似的。
“你们几个别闹,我给百齐细细介绍一下”吴漫天倒是熟悉老兄弟们的性子。
陈百齐赶忙做了个稽,其实他还挺喜欢这群糙汉子说话的,简单直接。
“顾把总你见过了,顾把总现在就是我们老汉剩下的头儿了,顾把总行军战阵颇为熟悉,他教你的可是真正打战的本事,而且以前黑甲军选兵也是他选,你给顾把总磕三个头,就算是师傅了”
要磕头啊?陈百齐颇不喜欢这个时代跪啊,磕头啊什么的。但是非亲非故,要学人家本事,那只能是拜师,拜师这种事总是要磕头的。
顾勇微微笑着,倒是受了这一礼。
“顾师傅”
“还是叫顾叔,听着亲切”
“好叻,顾叔”
“柳六年,原黑甲军后军刀斧手,他说他教你一点规避蚊虫,找水找药的法子”
那个高瘦又有几分猥琐的老头嬉笑着站了出来,正正经经的等着陈百年磕头。
“见笑了,见笑了,我没什么本事”
陈百年又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干脆不站起来了。
“于风,原黑甲军中军传令兵,他是我们中间武功最高的,原来我们戏称:见风无暇出声,不过他说你练不了他的武功,他教你逃跑的法子”
站出来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算是这群老兵里面伤最少的了。
“活长一点啊,蒙古人只是给我们赶出去了,没有打败啊”
陈百年一听武功最高的,心里欢喜,可惜又说自己练不得他武功,不过逃跑也是尤其重要的,恭恭敬敬磕了头。武功最高的,哎呀,等会要记得把昨天吴小俊告诉自己夏羽武功高强的事告诉顾叔。
“狗六子,原黑甲军中军刀斧手,他是拼命三郎,他教你战阵上何时可以拼命,拼到什么样应该逃命,他只怕是我们现存的这些老头中杀蒙古人最多的了”
刚刚那个断了左手,脸也被砍得乱七八糟的老人挺齐胸膛站了出来。
“我杀了两百二十七个蒙古鞑子,但是没杀过什么蒙古鞑子大官,以后看你的了”
陈百齐好生敬仰,蒙古人只怕恨他入骨,不光磕头,还说了一句。
“狗六叔,我一定杀多几个蒙古大官”
众人看他不晓得蒙古人厉害,但是志气颇佳,也还欣慰。
“彭忠,原黑甲军中军骑兵,他骑术一流,但是军马和民马又不一样,他只能先教你养马,喂马。骑术也只能给你比划一下”
彭忠却是齐膝断了左腿,一直靠在拐杖上,脸上是满脸阴狠,也不甚搭理陈百年。
“要比杀人我没你狗六子多,可是我却斩过两名大将,我说应该我来教他怎么比狠,你别给孩子教坏了。非要我一个断腿的教骑马,传出去笑话”
狗六子脾气甚好,嘿嘿直笑。
陈百齐赶忙磕头。
“不妨事,一起学,彭叔愿意教我什么我学什么”
最后一人站了出来,干瘪干瘪的一个小老头模样,却背着一个小箱子。
“我自己说,你叫我龙大叔就好,落在我手里的人都叫我亲爹,我教你说蒙古话,教你怎么拷问情报,怎么让人生不如死,这些手段你不可用在老弱妇幼身上”
“一般的汉子也用不得”顾勇微微笑道。
陈百齐赶忙磕头。
“孩子,你站起来吧”顾勇引着大伙找了个凉爽地方坐了下来。
“你可知道我们黑甲军和其他军队有什么不同?”
“功勋卓著,精锐善战”这也是陈百齐现在的印象。
“那倒不是,比我们功劳大的军队大把。比我们善战的或许不多,但是上了战场都是在拼命,你再善战,顶得住弓箭齐发?如果回回炮一轰,什么不要命的勇气也没了,我们也怕死啊”顾勇坦诚的看着陈百齐,其他几人听闻也默不作声。
陈百齐只好摇头说不知。
“黑甲军总共也就成军十一年,历任四个千总都战死了,你爹是干的时间最长的一个,我们都服他。提起前卫军,大家都想起我们黑甲军,这名头实际上是在你爹手里打起来的,其实我们也就两条跟其他卫所不一样”
顾勇顿了顿,看了一眼剩下的这几个老伙计。
“不收降,只要你是蒙古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杀了”
陈百齐瞪大了双眼,他知道有时候攻城略地进去,总会遇到不少妇孺的,怎么能都杀了?而且来自后世他是知道,元军虽然残暴,却也有几不杀的。没有战车车轮高的小孩不杀,不抵抗投降的不杀,会手艺的工匠不杀。
“那不是太残暴了么?而且上头追究下来怎么办?”
“蒙古人是把我们给杀怕了,你狗六叔杀了两百多个鞑子,你知道这两百多蒙古鞑子可以杀我们多少汉人么?只怕一县之地,一千多人的民团也不敢抵抗两百多鞑子进城。所以用你爹的说法,狗六叔就救了一县之人。我们唯有杀怕了他们,他们见到我们旗甲,勇气就少了一半,勇气一去,十分力气只用得五六分,我们可以少死不少兄弟了”
“残暴?”彭忠不屑一顾,“我们军队就是太温柔了,如果我们汉人的军队连一只残暴的都没有了,那就完蛋了”
“追究下来那当然是你爹顶”龙大叔摸着自己胡子说道,“黑甲军砍了多少蒙古人头,兵部心里没数嘛?我们既然不追究功劳,那也别给我们按什么罪责,要不然谁还卖命”
“其实我们入城得很少,只是说起来吓人而已,我们可没杀多少妇孺”柳六年嘿嘿笑道,“那蒙古女人也是大胸脯大屁股,按倒在地上也是拼命抵抗,着实好耍”
“一支残暴的部队自然可以鼓舞士气,但是却也会激起敌人拼死抵抗”陈百年还是有所坚持的,如果黑甲军如此残暴,自己心有抵触怎么继承得了。
“这些大道理我们不懂,但是当兵吃饭,黑甲军啥都靠自己,不杀不抢怎么活?”彭忠瞪了陈百年一眼,颇不以为然,“我们就是专被调去啃最难啃的骨头,这也管,那也管,谁干啊!我们都是冲着可以无所顾忌杀蒙古人入的军”
“好了好了,残暴不残暴都过去了,咱们也算是光宗耀祖过了,有仇的都报了仇”吴漫天担心大家谈着谈着掰了,“我们就把本事传下去,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吧?小一辈想怎么打仗就这么打,总之杀蒙古人有好处嘛!”
陈百年也不再对视彭忠,也不在提不合的意见了。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进攻大都最后一战了,黑甲军反而全家覆没了。就这支军队的这份鸟气,蒙古人受不了,魏国公也受不了。
“还有一点,我们从无败战,大都之战虽然我们黑甲军拼完了,但是没有我们先登城头,只怕还要多死好几万人”顾勇说完,一群老头犹然自得起来,煞是骄傲!
“蒙古人也着实厉害,王保保手下刺面军,要不是我们溜得快,好几次就被合围了”于风怕自己几人不断夸赞武勇,让陈百齐小瞧了蒙古人吃了大亏。
众人听到刺面军也是好一阵沉默,看来都甚是服气。
龙大叔可能是经常施刑,有些阴阳怪气“我们皇上赐了人家王保保一个天下奇男子的名号嘛,没来得涨他人志气”
吴漫天站了起来“都是老黄历了,咱们这就安排好,每天来两三个人教他,就是蒙古人再出了什么英雄,咱们汉人也有好苗子,不能再让蒙古人进了中原来”
众人商议了一阵,还有一些没来的老杀痞也给安排上课程,给陈百齐的时间排了个满满当当,才叫满意。
陈百齐抽了空档,把顾勇拉到一旁,将吴小俊对夏羽武功的判断给问了。
顾勇点了点头“夏羽倒是有不俗的武艺,只是我们都不知他武艺竟然这么好,看来于风也多半不是对手,不过黑甲军中大家伙认的是杀蒙古人的本事,他司职斥候,能活到现在,自然有他的保命道理。你也不用想那么多,都是一群老头子了”
陈百齐这才把心放下一半。
这边刚刚说完,只听水儿从大门那跑了过来。
“公子,吴师傅,石家送钱来了,来了好多人,你们快来看看”
几人听闻,立马欢天喜地聚了过去。
只见三四十个人护着一个车子,抬着一顶轿子,渐渐走到了陈家门前。陈百齐众人也都在门口看着,远远望去这几十人都带着兵刃,看来这钱却不好拿啊。
“陈家可有主事的人在?”
当先一人骑着匹健马,一举跨到了陈百齐众人跟前。一位管事服饰的人冲着这边问道。只见此人御马当先,身形却不乱。看来是身负不俗武功的好手。
“在下是陈百齐,家母年迈,有何事可以给我说”陈百齐不卑不亢到,自己虽然年幼,但是叔叔伯伯个个都是好手,而且大老婆也跟过来看热闹了,倒也不惧此人。
“原来是陈才子”这人在马上拱了拱手,“石家石魁大人依赌约,来给陈家送钱了,快快大开中门”
“怎敢有劳千总大人送钱”吴漫天看陈百齐年幼,怕应对不妥帖,赶紧接过这一阵,“水儿,吴妈你们快打扫一下门口,洒好水”
水儿应了一声,和吴妈赶紧门口打扫起来。
然后跟陈百齐商议好,陈家毕竟是民,这石魁乃是锦衣卫千户,须得打开中门迎接。然后又唤来香儿,要香儿在后宅陪好夫人。
只见那汉子下得马来,看陈家门口没有绊马石,就把马匹系在一棵树下,然后束手等在一旁,恭敬的迎着后面大队。
过了好一会,大队人马才稀稀拉拉走到门口。轿侧走上前一名豪奴,趾高气扬道“你们速速让开,石大人怎会在门口下轿?石大人要好好看一看那满门忠烈的牌匾”
抬轿进门,实在是颇为侮辱,只有抄家才会这样。众人都怒了,但是本来就来者不善,如何办还得看陈家的。
刘夫人并没有避入后宅,香儿扶着从内堂走了出来,正听得这句话,也是满脸怒意。
“无妨,我们就让石大人进来下轿,也领教一下石大人的威风。别说我五哥,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唐大人也没有石大人威风啊”
这豪奴看见一个老太太突然如此说话,谈吐不凡,也不敢接话。既然让了开来,那就待石大人来。
一行人将轿子,拖车推进了陈宅。
只见行人中有十余个行走起来气息沉稳,不带起多少尘土,显然是训练有素。进得门来,也暗暗站在各个方位角落,实在是客无好客。
顾勇使了个眼色,那于风就隐隐退到了后宅去。
吴漫天看着刘夫人出来了,用不上自己搭话,就退到百齐平时练武的树下,拿起那把一石弓。
彭忠腿脚不便,干脆就坐在那石索上,手里将拐棍平放在腿上。
其他人隐隐将陈百齐左右护住。
“黑甲军未亡人恭候锦衣卫千户大人”刘夫人冷冷说道。
场间一片安静。
“前卫军已经不设黑甲军,夫人用词不当”只见石魁也不下轿,“老夫今日也不是公务,乃是作为石家人而来”
“石大人,陈家乃是小门小户,不知有何贵干?”刘夫人也不与争辩,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你们陈家,就剩了一个妇人来应对我么?我没听过陈北炽有三礼六聘娶过妻,我应该称呼你为刘夫人,而不是陈夫人吧?”
刘夫人默然,当年陈北炽出生低微,哪怕取得了一些军功,依然远远不够看。只是刘夫人不顾世时礼法,没有三礼六聘,就跟着陈北炽这么过了下来。虽然过去了好些年,子女也生了一大堆,但是这在当时也只能算苟合,不算明媒正娶。
刘家是大家族,教养颇好,刘夫人虽然跟了陈北炽,但是侮辱了家门,家人后来都还是待她极好,但是要她自承不是刘家人却很难做到,这件事是她最深的遗憾。
“不管我是陈夫人,还是刘夫人。陈家子嗣年幼,还请大人见谅”这话已经有隐隐求饶之意。
“哈哈哈哈,那就是陈家已经没人了”轿中传来一阵大笑,“我们家石明功不懂事,给陈家娶妻贺礼,输给的可不是刘家”
陈百齐知道这是只有自己能接话了,这石大人三言两语,已经把众人和陈家的关系剥得干干净净。于是上前一步。
“陈家当然有人,陈家还要开枝散叶,还要多多感谢石家百金贺礼”
众人都知道石宿赌斗输了百金,这话说来颇为解气,于是齐齐笑了起来。
轿子拉开了一角,石魁从轿中缓缓走了出来,穿着的却是锦衣卫官服,石魁国字脸,面貌威严,身形有些臃肿,但是太阳穴鼓起,举手投足间颇有风范。下轿以后一一扫过众人,最后把眼神却落在陈百齐身上。
石魁将手一指“百金而已,石家依约已经给你送来了,你可去看看”
顾勇和陈百齐对视了一眼,就领着龙岩去车旁打开箱子查点。
没过多久,龙岩就疑惑道“这可不止百金”
众人都奇怪,不知道石家在搞什么鬼。
石魁缓缓说道:“总共有两百金,石宿年少轻狂,开口就应下百金,石家虽然认下了这赌约,却想再和陈家赌一场,如此才可说公平”
众人面面相觑,石魁三言两语把陈家说成了陈百齐一个人,然后又要来赌,实在是不要脸之极啊。
“小子年幼,赢石兄也是侥幸,实在不敢再赌”陈百齐自然知道来者不善,不想再纠缠。
“哈哈哈”石魁笑道,“我听说陈家乃是武勋之家,陈北炽我也见过,确是一方英雄好汉,我石家贺礼敬的乃是英雄和满门忠烈,没想到陈家落魄至此,只能靠诗文这些舞笔弄墨的事情欺瞒我们石家后辈”
陈百齐知道今天不赌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那石大人想怎么赌,小子毕竟年幼,自承比不得石家人才济济”
“我只听过强奸,还没听过强赌的”旁边柳六年阴阳怪气,看着陈百齐答应得勉强,实在是不想陈百齐接着石家赌约。
“哼!你可是要替陈家出头?”石魁旁边一个豪奴厉喝到。
“我柳六年,烂命一条,你要怎的?”柳六年笑笑嘻嘻,却是毫不在乎。
“多谢柳叔,千万别这么说,百齐还要给你养老,此间事交给我即可”陈百齐眼看石家若干护卫刀剑已经出窍,不想柳六年吃亏。若混战起来,自己这一方万万不是对手。
“柳六年,你少说糙话”顾勇担心混战起来死伤惨重,只怕也护不住陈百齐,看着石家就是要借机闹事的,千万不可给他们由头,又朝石魁拱手道。
“还请大人勿怪,我这柳兄弟话糙得很,绝没有不敬之意”
石魁好不容易找到个发飙的由头,自然不理会顾勇,转过身去。
“我赌了,不知大人还赌不赌?”眼看随时就要火并,陈百齐连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