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溃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愣了片刻，就弯腰下来，赤着双手疯狂地去扒面前的雪堆，甚至连先前冰冷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临近歇斯底里的恐慌。心里面反复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p>
</p>
眼眶里有些湿润，却仿佛被北风冻结了一般，没有半滴泪水掉落。雪堆里掺杂着大量断裂的树枝树杈，尖锐的一端刮破了他的手，鲜红的血从伤口里滴淌而出，洒落在皑皑的白雪之上，宛如绽放了一朵朵艳丽的梅花。然而他却没有半点痛觉，只知道拼命地扒雪。在众人的协助之下，积雪越来越少，眼见着营帐越露越多，他想伸手去掀开，却终究失去了那个勇气。黄昏的残阳映照在积雪上，折射出近乎于血色的殷红，充斥着视野，让他头痛欲裂。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捂着脸蹲下身来，不知所措。</p>
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激动过度，以致于出了幻觉。所以，他并没有动，继续闭着眼睛，不敢想，也不敢有任何动作。</p>
"主子，主子，您看看，看看谁来了..."阿克苏的声音中压抑不住巨大的喜悦，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呼唤道。</p>
他放下手，缓缓地睁开眼睛，仰头望去。先前目光有点不太适应，不过揉揉眼睛之后，他总算看清楚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而是真真实实的场景——多铎带领着一队随从，正勒马伫立于山坡之上，朝他这边望来，眼睛里，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任何情愫。好像他就是一个从来不曾见面的陌生人，无意间在路途上相遇，在冷漠地一瞥之后，就要匆匆地擦肩而过。</p>
发怔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多铎身后的随从们纷纷下马，冲他打千儿行礼。而多铎仍然端坐在马鞍上，冷冷地盯着他，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僵化了一般。</p>
他哆嗦了一下嘴唇，终于艰难而生涩地发出了声音："老十五，你没事儿就好，可把我吓坏了..."</p>
话刚说到一半，他就惊愕地看到多铎取下鞍前角弓，拈出一支羽箭，搭在上面，朝自己这个方面瞄准。他先是惊讶，却又很快释然，于是站起身来，迎向那尖锐的箭锋。那短暂的瞬间，他来不及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只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挨上一箭，好让弟弟解气。</p>
阿克苏等人正跪在雪地里低头向多铎行礼，等发现多铎这个动作之后，大惊失色，匆忙地爬起身来，想要替他阻挡，然而为时已晚，羽箭已经离弦，直奔多尔衮而去。只听到一声闷响，多尔衮身子一晃，仰面跌倒，沿着山坡翻滚而下。众人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主子！"，同时仓皇地朝他这边赶来，想要看看他伤势如何。</p>
"没事。"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然后翻身坐起，抬了抬左臂，让大家从破损的衣衫上看到，那支箭并没有射中他的身体，而是直接穿透厚厚的冬装，擦着皮肤疾掠而过，不曾伤到他半分。</p>
多铎恨声道："没射死你，算你走运，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容易躲过了！"</p>
阿克苏等人当然没能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对多铎怒目而视，"豫亲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家主子？..."</p>
只有他将多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更是了然。于是，他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愤怒："好啦，你们误会了，别追究了，我们兄弟之间的玩笑而已，不必当真。"</p>
多铎略略有些动容，眼神中戾气消褪，渐渐涌上的，是那么点淡淡的凄凉，"罢了，看在你挨了这一箭的份上，我叫她一声嫂子...不过，你不要以为从此就天下太平了，若是你以后敢对她不好，我肯定不会和你善罢甘休的。既然你能把她抢去，我也照样可以把她抢回来！"</p>
说罢，收起弓来，拨转马头，不顾而去。</p>
他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继续坐在雪地里，目送多铎的背影渐渐消失。他再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无论到了任何时候，弟弟都不会对他起杀机的，刚才也一样。多铎即使乖张暴戾，却也终究是个铁血柔肠之人，而自己呢？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p>
...</p>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p>
直到现在，多尔衮仍然躺在地上，两眼望天，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问句。旁边的女子疑惑地等待了许久，他仍然是这副心神恍惚的模样，禁不住轻轻地唤道："爷，爷，您怎么了？"</p>
多尔衮听到这声呼唤，仿佛从噩梦的沉湎中骤然惊醒，身子微微一颤，眼睛如木偶般地一轮，终于结束了长久的呆滞。</p>
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亭子外的地面上，由于温泉的缘故，这石头的地面也温热适宜，就像一铺冬日里温暖的火炕，让人惬意异常，禁不住昏昏欲睡。耳畔此起彼伏的是男人们或高或低的鼾声，他想坐起身来瞧瞧周围的场景，却觉得浑身酸软，虽然思维很是灵敏，然而身体却似乎不受控制。</p>
旁边的女人看出他的意图，于是搀着胳膊将他扶了起来。他看了看外面的夜空，只见明月西沉，显然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再转头看看四周，只见大家的和自己一样赤裸着身子，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睡姿极其不雅，然而却个个鼾声大作，香甜得很。这也不怪，众人风里来雨里去，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枕戈待旦，刀刃上舔血的日子，这般辛苦，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鲜衣怒马，高官厚禄？男人所追求的，不过就是这些精神上和身体上的愉悦，如今醇酒佳人，温泉水暖，不好好做个美梦，岂不是亏待了自己？</p>
他也禁不住感到好笑，这么一个美好愉快的夜晚，干嘛要花费脑子想那些不愉快的，或者是沉重的往事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它年在何乡？</p>
吩咐女人退下之后，他站起身来，想找一个舒适点的地方继续睡觉。一转眼看到阿济格坐在水里，头倚在岸边睡得深沉。他怕哥哥待会儿一不小心翻个身溺了水，于是俯下身去，费了好大力气将身材魁梧的阿济格拉上岸来。</p>
阿济格在睡梦中懒得睁眼，摸着多尔衮的手，含糊不清地哼哼着："唔...美人儿，不要走，让爷搂着你睡..."</p>
多尔衮只觉得一阵肉麻，浑身的汗毛似乎都战栗起来。他一把打掉阿济格那只不肯老实的手，拾起自己的衣裳，找了一个僻静舒适的角落，将衣裳铺垫好，躺了上去。很快，睡意就上来了，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p>
...</p>
十月二十九，朝鲜汉城，景福宫。尽管窗外大雪纷飞，然而室内却温暖如春。隔了数道糊着厚厚窗纸的门窗，内殿里显得格外阴暗，侍女们点燃了一盏盏蜡烛，以便让国王李倧可以看清楚纸上的字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