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猛地放下茶杯，想说点什么，然而话未出口，却生生地咽了下去。是啊，我有多少底气来教训他？多尔衮当年毁边入关，横扫北方三省，擒亲王，斩总兵，屠戮十余万，大明湖上的浮尸多如雁鹜，那累累白骨，涓涓血河，只为了成就他战绩薄上光辉的一笔。要不是多铎提起，我几乎遗忘了这件事。我当年既然没能指责多尔衮，那么现在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指责多铎？</p>
多铎苦涩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那上面满是长年来刀柄马缰磨出的老茧。</p>
"我这辈子，都不记得究竟杀过多少人，这双手上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了。我只记得我十三岁时第一次杀人，粘糊糊，热腾腾的血沾得满手都是，我蹲在雪地里，拼命地用雪来擦洗着，却好像怎么也去除不了那浓重的腥气一样。我哥从后面走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不用怕，以后杀多了就习惯了，到时候只有别人来怕你了。';虽然如此，我却仍然不敢继续杀人，直到我真正上了战场。那匹失了控的马疯狂地将我带入敌阵，又将我狠狠地甩下后，面对着团团包围和无数刀锋，我终于红了眼。手里的刀拼命地挥舞着，砍下一颗颗头颅，将那些想要我死的人一个个开膛破肚，就像被战神附体了一样，着魔似地冲杀着...</p>
直到我躺在军帐里，看着烛火跳跃，影子重叠，身上的伤口还火辣辣地作痛时，我才意识到，活着真好。我当时就对着天神起誓：从此以后，我要做杀人者，绝对不做被杀者。哪怕我的灵魂会因此而堕入地狱，也不愿倒在别人的刀下哀号，成为一个死于非命的悲惨者..."</p>
他越说越是失神，好像根本无视我的存在，这如同梦呓一样的话都是对他自己说的一样。我愣住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恍惚，这般失态。莫非，杀人真的会成瘾？从一个连手上沾点血都惶恐万分的少年到一个坐在白骨堆上快意饮酒的屠夫，其过程就是这般简单？他是如此，多尔衮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到我这些年来周旋于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之间，居然还怡然自得、懵然不觉，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p>
"你不必自暴自弃，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以后多做点善事，才能保得一生心安。"奇怪，我怎么会说出这么没新意的话来，先前想好的那些个说词怎么全部忘到九霄域外去了呢？</p>
多铎终于缓过神来，用空洞呆滞的目光看了看我，并没有答话。忽而，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隐约带着那么点凄凉，还有可以一直渗透到骨髓里的冰冷。我不禁微微一颤，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现在的表现，实在有点反常，或者是莫名其妙。</p>
"你或许明白，或许也并不明白。这世上的东西，有些即使永远也得不到，可有些人还是执拗地想去得到。如果他未能如愿，就会将他的固执和偏激发泄到别的地方去，哪怕他会因此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终究不曾悔过。"</p>
我有些恍然，又有些迷惘，问道："你说的这人就是你吗？你现在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还有什么不肯满足的？"</p>
对于一个拥有着名誉，荣耀，地位，亲情，娇妻美妾，儿女成群，且又风华正茂的男人来说，他还要执拗地追逐着什么？也许，就像[石头记]中的那位公子哥，在风光繁华的同时，仍要唱一曲"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p>
他垂下眼去，沉默了一阵，终究没有回答。</p>
...</p>
四月二十四日下午，多铎在尼堪和博洛的陪同下到了斑竹园的前线阵地巡视了一遍，然后登上了距离扬州西门仅仅三里的小山上，在茂密树林的掩蔽下，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扬州城内的情形。</p>
"这扬州城的红毛子大炮，似乎比咱们的炮还要大上一些，起码要再重出七八百斤吧？"多铎问这句话时，仍然继续用望远镜观察着，并没有侧脸。</p>
博洛为人精细，每次征战都要用各种间谍手段将对手的底细摸个清清楚楚，方才放手一搏，所以这战前作业，还是准备得相当充分，"明军的大炮，虽然较为精准，然而射程终究比咱们的大炮短了那么一点点，所以大将军不必担心。据说他们用于炮队训练的每件神器，需要上百人花半天时间把这些巨大的器件从军械库拖到训练场。史可法曾经上书请求更换装备，给士兵多配置三眼枪，然而南京方面的人并没有如何理会，所以直到现在，也只更换了极少部分。"</p>
多铎轻蔑一笑，他承认，三眼火枪这新玩艺确实要比旧式的鸟枪好用许多，然而再好的武器拿在明军的手里，也跟烧火棍没有多大区别。况且这种圆形的小弹丸不但不甚精准，距离稍微一远，根本就无法射透己方精良的铠甲，遇到阴天下雨火药失效就跟废物一般。再加上添装弹药也有点麻烦，并没有弓箭使用起来便利。不然的话，他们八旗大军怎么会挥舞着犀利的马刀踏平大半个北方呢？</p>
他继续问道："那这么重的炮，想必炮身相当庞大，扬州的城墙虽厚，却仍然不足以安放这种庞然大物，他们的炮台，具体是怎么修的呢？"</p>
"以厚木板搭建，一头在城墙上，另一头延伸到临近城墙的百姓屋舍上。只不过准备时间仓促，到现在也未能彻底完工罢了。"</p>
"照你看来，这种炮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对于攻坚战中不论是防御还是进攻都不可或缺的重型火器，多铎是决然不敢怠慢疏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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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洛沉吟片刻，回答道："嗯，估计作用不小，只要我军一旦进入大炮的射程，必然会遭遇巨大的伤亡，没有五六千具尸体垫底，是爬不上城墙的。"</p>
多铎还没有说话，尼堪就阴沉着脸说道："我看，等到攻城之时，不如让许定国和李成栋这些人去当先锋打前阵。说不定这些汉人们杀起自己人来，要比咱们还勇猛。"</p>
多铎放下望远镜，看了看他，"怎么说？"</p>
"呵呵，这几日来，这些新投降来的汉人军队，在附近的几个镇子上大肆抢掠，手段和咱们当年毁边入关时不相上下，许定国和李成栋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他们兵匪一家，这么获取'军饷';已经成为习惯了。"尼堪一脸不屑。</p>
多铎淡然一笑："这些人本来就是土匪流寇，先是跟李自成造反，看到苗头不对就接受南明伪朝'招安';，除了一身皮，和咱们先前在陕西时打的流寇没有任何区别，所以这样做也不足为奇。"</p>
博洛点点头，附和着尼堪的意见，"我也觉得应该让他们去打头阵，充当炮灰和咱们的垫脚石，以便尽量减少咱们的伤亡。毕竟这次南下的满蒙八旗一共才两万多人，死一个就少一个，弟兄们可不想在进入繁华扬州发财之前就丢了性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