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了院门,迎面的便是一座由偌大卧龙山石雕刻而成的一字影壁,上雕群鹤九天之图,栩栩如生,绕过影壁,走入外院,只见东西两侧耸立着由山体凿挖打磨而出的两墙,两墙下厚上薄,由下而上,渐渐向内弯曲,其势隐隐有挟盖之势,而墙面之上又栽有兰草,设鹤鸣石雕灯盏,放眼望去,这等劈山造谷的手段让人无不赞叹工匠的巧夺天工。
宋希微身旁的老人,素来喜爱白鹤,喜爱程度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衣食住行之中,皆可找到鹤的影子,曾有诗云,“夷州有君子,如鹤振云间”,说的便是这位名为严东亭的昔日内阁大学士,爱鹤爱到了连他人的称赞都带有一个鹤字,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宋希微时常奇怪,这老家伙是因做了那把鹤亭椅才喜欢上了鹤,还是因为喜欢鹤而去做了那把鹤亭椅呢?
宋希微扫了一眼外院,贴近严东亭的耳边亲切的问道:“严爷爷,近来身子还尚好啊?”
严东亭点了点头,说道:“好,当然好!只是我这老头子毕竟老啦,恐怕也没几年好喽。”
“严爷爷怎么能说这话,我看严爷爷还有几十年好活哩!”
“你啊你啊,就是会说话,会讨别人的喜欢。”
一老一少边说边走,便来到一间厅室中,厅室正中摆放着一尊半人高的香炉,上面不出所料的依旧是有关鹤的雕图,袅袅轻烟的映衬之下,其上群鹤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去一般。
厅室当中摆放着坐榻,而后面则是立着一扇屏风,宋希微搀扶着严东亭坐于榻上后,自己也坐了上去,刚一落座,便有一名丫鬟端着两杯茶放于桌上,严东亭随后开口道:“知道希微喜爱喝茶,特意找人弄来了这武夷岩茶之中的极品大红袍,我自己都舍得动过,就等着希微你来呢,快尝尝。”
宋希微闻言,笑道:“竟如此劳烦严爷爷,希微真是有些愧疚啊。”
严东亭闻言,语气竟有一丝恼意道:“希微若是再跟老朽如此客道,那老朽可就要生气了!”
“严爷爷切莫如此,是希微生疏了严爷爷,严爷爷千万别动气,可别气坏了身子,希微这就尝尝严爷爷寻来的好茶。”
宋希微说完,便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饮入口中后片刻,宋希微嘴角却扬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然后开口道:“严爷爷,这…………似乎并非那秀甲东南的大红袍啊,武夷的大红袍素来都是,香气馥郁,滋味浓醇清恬,而这杯茶汤色褐黄,入口苦涩,毫无回甘,这只是普通的青茶罢了,严爷爷莫不是被人骗了?”
严东亭闻言眉头轻佻,双眼迷的更紧,宛如一只年迈雄虎的审视,“当真?”
宋希微点了点头,严东亭一拍桌子怒道:“这该死的奴才,竟买回了这等东西,岂不是脏了希微的口,我定要好生责罚!”
宋希微闻言连忙说道:“严爷爷莫要动气,这粗茶也有其滋味,喝着也不错的,下人一时走眼,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市面上鱼目混珠的大红袍是在是数不胜数。”
“那怎么能行,来人换茶!”
严东亭说完,一婢女便走了出来,将桌上的两杯茶端了去,宋希微看着面露怒色的严东亭心里暗暗骂道:“老狐狸,那茶是不是武夷大红袍你会不知道,想看我的态度,这般手段未免也太直接了吧。”
宋希微心里想着,嘴里又说道:“前几日我寻得了一整块铜镜大小的美玉,本想着命人雕琢成鹤,送给严爷爷,可不曾想找不到合适玉师,只得暂时搁置没能送来。”
“无妨,无妨,希微有心便好啊,”严东亭脸上怒意散去,笑着说道。
片刻之后,婢女又重新端上来两杯茶,这次的茶的的确确是上好的碧螺春,宋希微喝了一口后,道:“这碧螺春极品。”
严东亭听后,语气祥和的说道:“希微喜欢,那临走时便带上一些。”
“那希微就先谢过严爷爷割爱了。”
“希微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一老头子留着也喝不了多少,还不如希微拿去呢。”
严东亭说罢,不知怎的一副怅惘的神色,又说道:“老朽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少年模样,当时你还没这般高,只与我那孙女差不多,那时我那孙女可没少跟在你身后乱跑,那丫头性子顽劣,当时竟还骑过你的脖子。”
宋希微,笑道:“想想那时,倒也是十分快乐,转眼之间,我们俩已经很久没见过了,若不是希微自幼身子虚弱,久居府内,想必也不会如此。”
“是啊,那丫头还时常提起你呢,只可惜以前见不到,以后更是见不到咯,希微啊,你能否告诉严爷爷,你为何要出仕为官了?我原以为你无心官场,可现在又为何决定的如此突然?”
宋希微见严东亭终于还是打开天窗说起了亮话,只是双眼看着桌上的那杯茶,旋即抬头一笑道:“希微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不都追求一个名利嘛,而希微自然也无法免俗呗。”
“可你为什么偏偏选了兵部?”严东亭沙哑的嗓音抬高了几分问道。
“兵部有何不妥?”宋希微回道。
“希微,你身在夷州,你会不知吗?如今的朝局如何,以你聪慧过人的资质,会看不出来?先帝殡天后,当今陛下年幼,尚无独视,独听,独断之能,因此朝野之中三党鼎立,宇文弘渊一党手握兵权,势力最盛,而那内阁首辅墨子陵一党,则是因墨子陵身为当今陛下之太师,地位尊贵至极,天下学子更是视他为执牛耳者,而最后便是我们这以次辅温守澄为首的江南一党了,朝中因有那宇文弘渊和墨子陵两人,温守澄被夹裹在中间,本就没有实在的权利,只能守拙,我们这些老家伙本想着隐忍几年,待培养的人才都可担当大任后,再另作打算,可是,希微啊,你一人的想法却打乱了整个江南四州的布局,严爷爷就想不明白,你为何偏偏要去那宇文弘渊的兵部,你本是江南四州内,我最看好的后辈,可你之才智却不想着为江南四州谋一条出路,却非要归于他人门下,更何况,希微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去了兵部会将夷州置于何等境地啊?江南四州以团结,相互扶持才得以有了今天仍是苦苦支撑的局面,倘若你执意去了兵部,那岂不是要让夷州在四州之内无法立足吗?”
宋希微听完严东亭可谓是痛心疾首的言论后,只是拿起杯子,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扣于桌上,随后说道:“严老一番话,当真是如春雷乍起,震耳发聩,试问这等大逆不道,乱臣贼子之言,严爷爷可敢当着当今陛下,满朝文武,直言不讳?”
严东亭则是一愣,问道:“希微这是何意?”
宋希微站起身走下坐榻,朝着严东亭拱手一揖,脸色肃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希微有两处不解,敢问严爷爷口中‘宇文弘渊的兵部’,是什么意思?而我宋家,我宋希微又何时成了江南一党?”
严东亭看着宋希微,语气再无之前的亲切,眼神愈发的锐利,沉声说道:“现在的兵部岂不就是他宇文弘渊一人的?而希微莫不是忘了,当初可是朝廷之中一干江南四州的官员极力推荐,你爹才当上这夷州州牧的!”
宋希微闻言,转过身去,看着那尊烟雾淡而不绝的香炉,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一只仙鹤鹤首,随后淡淡道:“严老祖既然提及往事,那家父在希微临来前说的一番话我不妨也说给严老祖听听。家父说,‘自担夷州州牧以来,已有十二载,宋公明自认功绩尚可,无愧于当初江南四州竭力邀请,今我儿出仕为官,入兵部乃是其自己的想法,严老无许多言,而今日我借我儿之口则再告知严老一声,我宋公明,无党,宋氏只是那个宋氏,宋公明也只是一个夷州的州牧,而我儿宋希微亦非江南四州的储才,严老听了这番话,若是严老或者其他三州有异,大可前来与我宋公明当面说个明白,但请严老明白,究竟是宋公明离了夷州不行,还是夷州没了宋公明不行,我想四州几位老祖宗皆是明白,若四州之内亦有可称宋算盘之人,汝等大可弃之!’,此话皆是家父所言,无一字之差。”
宋希微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但是落到了严东亭的耳中一字一句都显得愈发的刺耳,“宋州牧是想过河拆桥不成!”
宋希微闻言,嘴角微扬,笑容阴冷,只见他缓缓上前,弯腰俯视着坐于坐榻之上的严东亭,说道:“过河拆桥?严老祖难道是忘了家父是在何等情况下来到夷州的?当初笼络家父的可不止江南四州,河北,西南当时的殷勤可不比江南四州弱到哪去,说家父过河拆桥?可江南四州怎么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何等的嘴脸呢?仅因我入兵部便如此气急败坏,试问,倘若家父辞去夷州州牧之职,江南四州是不是就要来个卸磨杀驴了?想把我宋氏控制在手里,当做棋子为你们所用,严老祖啊,你们这帮人的吃相就真不觉得着实难看到了极点吗?到时候天下人看了,岂不惹得天下狂笑耳?”
宋希微说完,瞥了一眼坐榻后的屏风,道:“严老祖,话已至此,还不把藏在屏风后的众人叫出来?”
宋希微说完,没等严东亭开口,便只见从屏风后面走出三男一女,宋希微扫视一眼,故作惊异的说道:“好大的场面啊,徐州温氏,雍州吴氏,晋州苏氏,算上青丫头,江南四州的后辈竟是全到齐了,严老祖,这是专门为希微送行吗?”
宋希微说罢,那四人之中的一名穿着华贵的公子哥便厉声说道:“宋希微你竟敢对老祖宗无礼!”
宋希微摊着手,样子十分无奈的说道:“我说温gong子,我哪里有失礼的地方了?是因为我没叫老祖宗?温gong子那是你们的老祖宗,可不是我宋希微的,你们甘愿跪着认祖宗,可千万别拉上我啊,青丫头,你还是防着点温gong子吧,不然小心他把你爷爷给抢走喽。”
“宋希微你!”
那被宋希微称作温gong子的男子脸色涨红,咬牙切齿之状,恨不得撕碎了眼前的宋希微,可当他看了一眼坐着的严东亭时,却只得冷冷的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而后,又只见四人之中体型极为壮硕的一名男子,微微向前迈了一步,宋希微见状,眉头随后一皱,冷声说道:“雍州吴氏是想把我宋希微摁死在这里?”
宋希微说完,那被宋希微称作青丫头的少女连忙上前几步,说道:“希微哥哥怎可如此视江南四州为仇敌呢?爷爷的一番苦心,希微哥哥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宋希微耸了耸肩,一副爱慕能助的样子,然而眼神却跟那名晋州苏氏之子对上了目光,四目相对,互不相让,宋希微面露浅笑,后者则是面无表情。
“够了!”严东亭突然出声,又看向宋希微,“希微,你今日如此,是要跟整个江南四州决裂不成!”
宋希微点点头,道:“若互不相让,鱼死网破未尝不可,只是要看江南四州有没有着魄力了。”
“希微你可知孔文纵酒,祢正裸衣皆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希微并非古时的两位大才,而严老祖亦非那时的魏王之雄主,下场好坏,尚不可知,从今以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希微尚且觉得,还是可以跟你们过过招的。得了,你们思虑的事情已然有了结果,那希微就该告辞了,严爷爷,后会有期,还望珍重身体。”
宋希微转身便走,严东亭见宋希微的即将行出门外,轻叹一声,道:“来人,取碧螺春赠予宋公子,为宋公子践行。”
“多谢!严老祖此举,日后希微与江南一党同朝为官,自会念着今日的极品碧螺春,”宋希微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厅室,最后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宋希微走后,严东亭突然猛地一咳,竟吐出一口鲜血,名为严叶青的少女见状,惊慌失措连忙上前,而严东亭手一挥,推开了上前的严叶青,气息虚浮的说道:“宋希微不能为江南四州所用,便不可为宇文弘渊所用,告知其他几位,上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入了兵部!宋氏这条幼鲤绝不可让其跃得龙门,否则,江南四州亡矣!”
原本被宋希微说的哑口无言的徐州温氏公子哥,说道:“老祖宗,这宋希微怀才倨傲,自负至极,不懂收敛,值得如此慎重对待吗?”
“自负又如何?不论他的才华如何,就是这等心性,你们众人谁有!江南的读书种子,读书只读出了个卵蛋!整天除了无病呻吟伤春悲秋,就只会在女人肚皮上打滚,庸才!废物!”
严东亭勃然大怒,那徐州的公子哥顿时被吓的咽了一口吐沫,良久后,方才又问道:“那江南四州对宋公明的态度又要如何?是如以往一样,还是稍微敲打一下?”
严东亭看着那公子哥,眼神之中满是寒意,那公子哥见状,连忙跪了下来,额头触地不敢抬起,片刻后,只听严东亭语气冰冷的说道:“宋公明也是你这孙子辈能够直呼的?掌嘴。”
男子闻言,连忙抬起巴掌,毫无余力的朝自己的脸上狠狠扇去,一声脆响响起,严东亭却又说道:“让你停了?”
男子听后,没有丝毫怨言,抬起巴掌就朝自己的脸上不断扇去,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厅室之内,严东亭看着那尊香炉飘荡而出的轻烟,又是一声轻叹。
这时天空之中一声闷雷炸响,片刻之后,狂怒的飓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雨水,仿若砸下来的一般一摊又一摊的落于世间,院中东西两墙之上栽植的兰草疯狂的舞动,最终因承受不住飓风的摧残而纷纷被连根拔起卷入天空。严东亭看着屋外的骇人的狂风暴雨,嘴里喃喃道:“飓风过岗,伏草犹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