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注意到宋希微何时进来的男子被吓一跳,抬头一看是宋希微不怒反喜,脸上自然而然的露出慈爱的笑容说道:“希微咋来了?”
宋希微见状将书案上账册合上,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佯装气愤道:“一大把年纪了,还干这挑灯夜读的雅活,老爹您这身子骨撑得住吗?还有这灯怎么这么暗,您也不知道添些灯油,您就不怕这双本就昏花的老眼彻底瞎了,咱家家大业大,怎么您连用个灯油都这么吝啬,怎么的?您是怕多使了几斤灯油,朝廷那边有人弹劾你不成?”
中年男子被宋希微一阵说道,只是一笑,“你爹我岂是那种害怕别人弹劾的人,京城里五成官员的俸禄都是靠我敛的财去养,那些只会动嘴的口舌之徒若是没了你爹,都要去喝西北风。”
言语肆无忌惮的中年男子便是宋希微的父亲,宋公明,宋公明曾任户部尚书,在那时便极善管理朝廷上下开支,每每都能恰好的分配每年朝廷拔下来的费用,而且还能做到余出,在他担任户部尚书的时候,先帝不止一次称赞宋公明的精打细算,曾有一次还笑称宋公明为儆苍王朝的一条锦鲤,此后宋公明便有了宋锦鲤的名号,那时的宋公明如日中天,封大学士入内阁参政本是迟早的事情,可是却因一场震荡朝野的大案变成了泡影,最终也因此被调离了中枢,来到夷州担任夷州州牧,只做到了官居从二品的地步。但是事实证明,宋锦鲤依旧是那个宋锦鲤,虽说夷州位于儆苍王朝南部,本就是个富饶之地,但是当宋公明来到夷州后,经过宋公明的整顿吏治,竟将整个夷州推向了从未有过的繁华。
宋希微听着自家老爹的言语,看着他脸上已很是明显的皱纹,说道:“我说老爹啊,娘亲生前的时候就说你一股子铜臭味,娘亲走了以后,你身上的铜臭味真是越来越重了。”
宋公明听后,抬了抬眉,依旧笑着说道:“你娘是世家的大小姐,见惯了那些,你爹可不一样,我是寒门出身,小时候没见过钱,那我做了官,可不就要好好数数钱,看看钱到底啥样嘛。”
“啧啧,真不知道我娘亲是咋看上你,我跟你说啊,我娘亲生前可没少跟我唠叨你,说什么嫁给你真是后悔悔的肠子都青了。”
“你这臭小子少来,你娘什么人我最清楚,即便她说了这些话,也就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对了,先别说这些,希微爹给你看个好东西。”
宋公明说完站起身,走到一处架子前取下一个紫水晶雕琢而成的一个盒子,然后回到书案放到宋希微的面前,打开盒子后,只见盒内放有两只茶杯。
“我知道希微你爱喝茶,这是前些日子建窑刚出的建盏,我命人挑了两只品相最好的,你看,一个是兔毫斑,一个是鹧鸪斑,再看那釉泪,更是不可多得珍品啊,怎么样?喜欢吗?”宋公明笑眯着眼睛问道。
宋希微拿起其中的鹧鸪斑,入手有一丝丝微凉,宋希微看了片刻,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喜欢。”
宋希微说完,不知怎的一阵咳嗽,宋公明见状,连忙将开着的窗户关上,拿起一件外衣披在了宋希微身上,“你身子弱,我这房子又有些潮湿,以后就少来我这里了。”
宋公明说着又递过来一杯热茶,宋希微接过后,润了一口嗓子,说道:“那我不来您这,我见都见不到您老人家,再说了您给娘亲栽的花草树木,就不许我来看几眼了?”
宋公明闻言,顿时有些歉意不知该说些啥,宋希微见状,又道:“行啦行啦,我知道您日理万机,抽不开身,我理解,话说爹你这茶泡的也太难喝了,好好的北苑贡茶就这样被糟蹋了,得了还是我来泡吧,正好试试那兔毫斑和鹧鸪斑。”
“好好好,”宋公明连声说道。
说罢两人来到屋中靠窗的榻上坐下,宋希微将一尊红泥制成的小炉拱起了火,然后将一壶水放于上面,等待水沸腾起来,约莫一柱香后,水终于沸腾,宋希微拿起把柄开始泡茶。
泡茶的工序极为繁琐,但宋希微却做的井井有条极为细致,不一会茶终于泡好了,宋希微将鹧鸪斑倒上茶水递给了宋公明,自己则拿着那只兔毫斑。
宋公明喝了一口,咂吧了一下,称赞道:“我儿泡茶的功夫大家水准。”
宋希微闻言脸上扬起笑意,毕竟被自家老爹夸奖自然是觉得高兴,虽然他知道老爹并不懂茶。
两人各喝了三杯,期间的交谈也都是一些家常琐事,而当宋希微喝完最后一口杯中的茶水时,开口道:“老爹,我想入朝为官。”
宋希微说完,宋公明一愣,旋即将手中的茶杯放于面前的小桌上,问道:“为何想要入朝为官?”
“那当然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啦。”
“你给爹说实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希微见老爹紧皱的眉头,本到嘴边的玩笑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最后只得说道:“想去那里看看,毕竟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宋公明闻言,眉头锁的更紧,沉声说道:“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一群蛇鼠豺狼盘踞的地方,有这里舒服?你入朝为官图的什么,荣华富贵?爹给你赞下的家业不够你挥霍?还是说你想要实权,那爹身为夷州州牧,掌管夷州军政大权,这权不比朝廷里的实在?况且现在的朝局如何你不知道?当今陛下尚幼,不能独断朝政,又加上那场大案余波仍在,于是便出了现在朝廷里的那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位高权重,独揽大权,活生生的一个在当今陛下眼底下做二皇帝的人,现在唯有内阁首辅次辅那两帮人与其相抗,却仍落得下风,这么一个朝廷,你去了若不结党营私,又有何用?你告诉爹,你到底图的什么,怎么就想往那个地方钻?”
宋希微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沉默了许久,脸色也渐渐的变得苍白,宋公明见状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往事的点滴重新在他的脑中闪过,宋公明一下子像是泄了气一般,颓然的坐在榻上,轻声说道:“你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宋希微闻言,头猛地抬起,声音之中竭力的压抑着怒意说道:“那老爹是咽下去了?!”
这一次变成了宋公明沉默不言,他两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中唯有深深的愧疚,许久之后,宋公明才开口问道:“希微是不是恨爹啊?”
“恨,当然恨,”宋希微转头看着窗外,看不清他脸色,语气则是满不在乎,“一开始恨你为什么就眼睁睁的看着娘亲自刎在你的面前,恨你为什么不拦着娘亲,后来又恨你为什么不能早早的封大学士入内阁参政,那样一切或许还有转机的余地,再后来又恨你为什么甘愿被调离中枢,来到这夷州做这个州牧,可是后来就不恨了,因为我明白,我是那个最不该去恨老爹您的人,娘亲为何自刎,而您又为何甘愿被调离中枢,这些不都是为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吗?”
宋公明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此时他的心境如何,他这个当父亲的再清楚不过。昔日的那场席卷整个朝野的大案中,多少人受到牵连,又有多少人人头落地,他已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不断冲刷那座午门地上粘稠鲜血的场景,试想大雨倾盆而下都洗不干净的地上,该是流淌了多少的鲜血,他的妻子虽不在那里逝去,可是当他看到那副场景,只觉那每一滴鲜血似是都掺杂着亡妻的血液一般。
“真的要去吗?”宋公明声音微弱的问道。
宋希微嗯了一声,说道:“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那里。”
又是长久的沉默,红泥火炉的炭火已渐渐微弱,就像父子两人的心境渐渐的沉寂。
宋公明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静压抑的气氛,“唉,希微啊,你知道吗,我已经好久都没有梦到你娘了,我想着应该是你娘知道我现在是这副样子,不愿见我啊。”
“我倒是时常梦到娘亲,但是每一次娘亲都是鲜血淋漓的样子,脖子那里还在往外渗着鲜血,一点都不美,娘在我的记忆力一直都是很美的,很美很美的那种。”宋希微语气有些哽咽,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泪水在里面不停打转,可是他却极力的让眼泪不流出来,因为他的娘亲说过,男子汉是不能轻易掉眼泪的。
“那就去吧,回去看看吧,看看那些该死的人都有没有死绝,”宋公明语气阴冷的说着,“想在哪个位置?”
“兵部,一年之内,入枢密院。”
“可以,那爹明天就去安排。”
“嗯。”
宋希微应了一声后,拿起拱火的铁棍在红泥火炉内拨弄了几下,片刻后,火炉便重新燃了起来,靠的有些近的宋希微脸庞被映的一片火红。
随后宋希微便站起了身,朝门口走去,宋公明没有起身,而是双手靠近火炉暖起了手,宋希微一只脚踏出门槛,转头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说道:“老爹,其实娘亲还说过,说这辈子能嫁给你是她最大的福分。”
宋希微说完便不再停留的走出了门,一间屋子便只剩宋公明一人,宋公明给自己到了一杯茶,茶已经有些凉了,他毫不在意的一饮而尽,低声自语道:“我又何尝不是呢。”
那一晚入睡的宋公明梦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亡妻,梦里的妻子亭亭玉立,亦如两人刚相识时那般动人,亡妻在梦里抚摸着他老去的面庞,嘲笑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而他则是如过去那样夸赞着亡妻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那一晚宋公明竟被自己哭醒,醒来的他摸着脸上的泪水,心中的苦楚却无人能言。
宋公明自亡妻去世那时起,枕边便放着一个紫檀盒子,盒子之中放的是亡妻死前留给他最后的一封书信,书信很厚,共有五十二页。
宋公明拿起盒子下了床,身上披着一件衣袍来到了书案坐下,点燃灯后,他小心翼翼的将盒内的书信拿出,书信已经泛黄褶皱,他就那样轻轻的拿起一张又一张的慢慢看了下去。
书信开头是一句“信启吾夫”,之后便是一些琐碎之事,例如“看书时记得莫要使灯火太暗,不然对眼睛不好,”,“饭要好生吃,不要忘记,别让希微跟你学坏了,否则我定饶不了你”,“希微身子弱,你要仔细看护,夜晚他习惯蹬踹被子,你记得多多留意帮他重新盖好以免受寒”。
林林总总,密密麻麻尽是一些叮嘱的话语,宋公明看着看着就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又哭了,他读了许久,当看到最后一段时,已是老泪纵横,泣不能声。
“妾身无德,未能常伴吾夫左右,落笔于此,千言万语,已不知从何提起,帘外小雨潺潺,已是冬意渐浓,还望吾夫不染冬寒,若有来世,愿与吾夫寻一处山水,建一所小屋,你我二人倚栏听风,观那流水落花春去之时,再续此世未了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