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手搭凉棚眺望,巍峨的宫殿慢慢被黑夜巨兽吞没最后一只檐角,他摘下僧帽,有意无意摸了摸自己新剃的光头。想想自己遭逢巨变、落此窘境,他的泪水禁不住再次决堤。
程济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进到船舱去。
朱允炆摇了摇头,木讷的走进船舱。
盛夏酷暑,夜风堆起残浪,他的一颗心也已是随波逐流。
二十年殷荣华贵锦衣玉食,弹指间烟灭灰飞。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紫金山风如泣如诉,不停呜咽。
秦淮河水自怨自艾,默默东流。
时针回拨到朱棣大军刚刚闯入皇宫时的景像。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被烧的断壁残垣、瓦砾碎片,一片破败。硝烟弥漫,昔日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熊熊大火中,建文帝神龙归海,不知所踪。
朱棣急忙命人搜寻建文帝。
翌日,兵士从大火中拖出两具焦尸。
火烧的焦尸已面目全非,那时候没有脱氧核糖核酸,无法验证一下dna,到底是不是朱允炆本尊。
朱棣喊来朱允炆的随身太监吴亮、陈开辨认。
二人端详良久,通过仔细辨认,确定两具焦尸就是建文帝和马皇后。
朱棣将信将疑,忽然之间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感觉微妙、诡异、不安、矛盾。
建文帝没抓到活的,也没百分百确认死的是不是真的。这让他不禁有些抓狂。
朱棣曾经无数次想象叔侄二人见面时应当如何对话,却不想建文这小子玩了个罗生门。建文帝到底死没死的确很是悬疑,毕竟烤糊的苞米棒子无法查实它到底来自哪一块苞米地。现在重要的是必须要昭告天下,说朱允炆已死,但是大家不必恐慌,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该当藩王的继续当你们的藩王。建文已是过去式,永乐才是现在时。如今的no1叫朱棣。
出榜安民以后,就是暗箱操作了。
朱棣咬牙切齿的对心腹手下说,遍寻天下,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他。
“我要找到你,不管南北东西,直觉会给我指引;我要找到你,别问什么原因,一开始一路走一辈子”……
殊不知,这一找,还真就是一辈子。
——一条大河波浪宽。
应文的船儿疾如离弦的箭。
蒙尘天子一行人行至松江,为躲避追兵搜捕,他们弃船走旱路,改道南下。
此后,他们的足迹遍布浙江、湖广、福建;寺庙、高山、林莽、荒野;无不留下他们风餐露宿、卧雪饮冰的佝偻身影。
或东或西,在大明的南部版图上,他们蜿蜒盘旋,迂回兜转。
这年他们绕开京师左近,沿海岸线折返北行。
一日傍晚,来到苏州吴江。吴江史彬乃是建文旧臣,对应文的到来惊愕又惊喜。
史彬给应文端来苏州特产糕点,应文吃了感叹道“算来,我已有三年不知苏州点心美味了!”
言毕,君臣抱头痛哭。
北漂中年朱棣登基后,苦寻朱允炆不得。遂下令全国各地官员,必须严查辖区内可疑人员。如发现建文等人行踪,必须立刻抓捕。
——“您瞅准了,拦天溜必治,(拦住前天子,让他溜了,必定治你的罪)那叫一个地道!”(朱棣)
所以应文只在史彬家逗留三日,一行人不忍连累史家,哪敢久待。于是就向史彬辞行。
临别,应文心事重重,叹道,“天下之大,接下来我们能去哪里呢”?
“往来名胜,东西南北,皆吾家也。”史彬道。
“一叶浮萍任逐流,故人生死各千秋。”应文泪洒衣襟,向史彬挥手作别。
——浙江普陀山水月寺新来了几个刚刚受戒剃度的僧人,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青人丰神俊朗,仪表堂堂。身带书卷之气,面含轩昂之彩。
水月,水月。
水中花,镜中月。一切虚无。
镜花水月,云烟过眼,福祸皆是空。
青年双手合十,口送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主持僧人无忧道:
“如今你已是受戒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全部都应该放下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水月寺的受戒僧人,法号应文”。
“由恨可生忧,由恨可生怖。若离于恨者,无忧亦无怖”。
“无恨亦无忧,无恨亦无怖。若无忧无怖,无恨复无恨”。
放下一切怨恨,只留一份淡然。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呢?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花开花落,宠辱不惊。
面对青灯古佛,真的可以忘记所有的大富大贵,大灾大难?
哪怕曾经是九五至尊,如今也要接受去国怀乡的巨大心理落差。
未曾拥有的抱憾缺失,已得到的竟是不过如此。人只有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却在拥有的时候始乱终弃。看穿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必再去争,也无需再争。即使心有不甘,即使心有不舍,即使心有余悸,即使心有所嫉。
曾经的建文,是一个悲情的角色。
现在的应文,是一个崭新的角色。
彼时,被如芒在背骨鲠在喉的投鼠忌器的叔叔所惦记,被心有不甘苦不堪言的噤若寒蝉的自己所折磨,被盖棺定论天命已决的定局所宣判。
此时,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成王败寇唯成功论书写者案牍上的灰尘所湮没。
最后,无管成败,都将化作一抔黄土,堕入沉沦。
朱允炆柔弱文质,书生气息很浓。他胸怀忧郁的浪漫主义,骨子里又充满悲情色彩。上台后抑武崇文,走与他爷爷武力治国相反的路线。东阁门对言,与黄子澄豪情激愤、同仇敌忾;初上龙椅心血来潮,屁股没坐热就卷起袖子削藩。苦大仇深的整治了几个叔叔,心想什么这王那王的,原来都这么不堪一击。
本来想甩开膀子大干一番,怎奈遇到了刺头燕王。扔下鱼钩垂钓,没成想咬钩的是一条尼罗鳄。鱼没钓着,却被鳄鱼来了个死亡翻滚,最后连江山都给滚没了。
罢了罢了,不说了,说多了都是眼泪。
意难平啊!
不过,应文很快就适应了和尚这个新角色,诵经习武,砍柴挑水,洗衣做饭,做了很多功课。
与之前相比,他的身体不再那么柔弱,变得健壮了不少。
他的性格不再那么文质,变得坚强了很多。
这样平静的日子,他想一直平静下去。
可是有人不答应。
——半年后,几个刺客找上门来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小刀找来了。
刺客们个个身形高大,全部都是短衣襟小打扮,穿着夜行黑衣。
几个黑衣人如同几只硕大的鹞鹰,轻飘飘翻过寺院的围墙,晃身来到亮着灯的西厢房。
夜深了,僧人们已是鼾声雷动,只有应文还在念经打坐。
木鱼清脆的敲击声传的很远,亮光和声响吸引了刺客们的注意。他们如同猎犬一般嗅觉灵敏,蹑足潜踪,一步步向西厢房逼近。
静谧中隐藏着恐怖的杀气,专心打坐的应文,不知道此刻危险正向他慢慢袭来。
“噗嗤!”一个黑衣人不小心放了个屁。
“嘻嘻,”有人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们,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应文听到了这些不速之客的声音。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八个人鱼贯而入。
“你们终于还是来了”。应文瞄了他们一眼,淡淡的说道。
“只要你还活着,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不得不来。”其中一个黑衣人道。
“先别杀我,”应文道。
“怎么,你害怕了?哈哈”!
“我是说,别在这里杀我。生有何欢,死又何惧也!佛门清净之地,见不得血光,尔等不可在此造次!我跟你们走便是!”声音很低,却有着此前都不曾有过的气场和威严。
“这是我们的家事,我也不想连累其他任何人。”应文缓缓说道。
“这……”黑衣人们把目光投向居中的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
突然,应文抬头定定的望了望这个咳嗽的黑衣人。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请!”一个黑衣人道。
“此去一里之外有一片黑松林,你们可以在那里完成王命。不要在此近处杀人。”应文语气平静,视死如归。
“量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先前咳嗽的黑衣人粗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应文不觉惊愕了一下:
“真,真是高煦?你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