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口离江夏渡口不过两三天的路程,待得杨幺醒来时,她已经是躺在了玄观的怀意堂中。
杨幺方要翻身,却觉得腰背处火辣辣一阵疼痛,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又觉着胸口一些气闷,顿时大咳不止
坐在一旁的玄观急忙替她顺气,轻轻说道:“不能动,背上挨了一掌,幸亏你身怀内力,若是平常女子,这一掌就要命了。”
杨幺顿时又抽了一口凉气,忍痛道:“这个义王好狠毒,功夫也高,只怕还在报恩奴之上。”
玄观一边帮她稍稍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得舒服些,一边道:“报恩奴的武艺是义王手把手教出来的,威顺王是忽必烈的嫡系王孙,他们两个的母妃也是蒙古公主,打小就高人一等,视人命也就如草介一般,普通的蒙古人也不入他们的眼,当初报恩奴要娶你时,我还纳罕了许久,便是王爷也是觉得奇怪。”说罢,从床头矮几上端起一碗清粥,慢慢喂给杨幺。
杨幺一边吃一边含糊道:“报恩奴比义王可要好一些,这个义王——”
“也就你觉着报恩奴还好一些,他在湖广一带有个外号,叫破家王子,专找汉人豪绅下手,抄他们的家,夺他们的产,这阵子他府里又进了十几个姬妾。”
杨幺大吃一惊,顾不得喝粥,道:“那——朱家,朱家怎么样了?”转念又狠狠道:“必是那莆二,为着各处的生意,勾结报恩奴压制汉人豪绅。”
玄观点点头,“你们两家到底是封了万户,哪里是随便能动的?便是你大哥起兵夺了潭州路益阳州也没人吱声。”
杨幺呼了一口长气,玄观笑道:“报恩奴到底还年轻,心思不及义王险恶,对你还是有几份真情。否则也不会急着提亲娶你。”看了杨幺一眼,道:“你也不用担心,蒙古人的风俗是替儿子说亲时,须反复恳求女方父母,以示诚心与尊重,你就慢慢躲着,看他多求几回亲。”
杨幺“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慢慢吃完粥躺下,从此安安份份在玄观府上养伤。
江夏城的春天飞快地过去,到了七八月,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大地上,人人躲在屋内或树阴中纳凉。
江夏城南门外的欢喜堂工地上,二万五千名死囚正汗流夹背在烈日下劳作,不时有体弱的人晕倒在地。
过了一会,工地突地响起一阵锣声,监工在一块阴凉地上叫道:“歇息一下,按老规矩,一人一碗绿豆汁解暑!”
死囚们顿时精神大振,纷纷散了开来,按吃饭的规矩在不同的地方领取绿豆汁后,寻了阴凉地坐下,一边喝一边歇息。
“这些死囚们倒是过得舒服,爷爷大太阳低下跑了这么远的路,也没人送一碗白水给我!”刘震策马奔过工地边缘,向江夏城南门奔去,嘴里抱怨道。
“玄观办事这般有慈悲心?平日怎的全没有看出来?”杨完者也笑道,“我们还没有出门的时候,他们太一教方平了沔阳府的一个山寨,上上下下全部杀光,不过就是为着在他们寨子里发现了一匹太一教丢失的马。”
蒋英哼了一声,道:“分明就是借口,那匹马牵回来时我去看了,明明就是我送给……送给她的,骑马的人也是我杀的。”
杨完者哈哈一笑,“你只需记得你什么也没做就好。长江里头的那匹马你也不用惦记了。”
说话间,三人进了江夏城。正遇上一辆竹厢马车沿着浓密的树荫由西向南迤逦而来,四面围着八个太一教的道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杨完者也不管蒋英如何不服气,慢慢把马放缓,便要避到另一面,突见得马车前的竹帘轻响一声,一个声音叫道:“老大,刘二哥。”
三人俱是一怔,互相打了个眼色,策马慢慢靠了过去,竹帘里伸出一只细白的纤手,执着纨扇,将竹帘掀开,露出一个俏丽人影。
杨幺将一头乌黑的秀发盘得高高的,全无一点珠翠,露出长长的项脖,身着葱绿色窄袖衫子薄罗裙,清清爽爽半倚在厢门前,冲着杨完者和刘震微笑,转眼看到蒋英,又转了一幅脸色。
“老大,这么大的太阳,你们从哪里回?”杨幺用铜钩将竹帘挂起,从车厢里拖出一个大竹食盒,方一打开,三人在车厢外都觉着一阵冰凉之气,满身燥热顿时一清。
刘震一把接过杨幺递过来的一碗冰镇酸梅汁,两三口喝了个底朝天,仰天吐了一口长气,方笑道:“杨四,二哥我嗓子正冒烟,想着要一碗白水,没想到你倒送来了一碗冰汁,可救了我的命了。”
杨幺“卟哧”一笑,接了杨完者和刘震递过来的空碗,执着扇子,给刘震扇风。
杨完者瞅了一眼臭着脸却仍没打算离去的蒋英,笑道:“我们从江浙回来,张士诚盘据高邮,我们想去那边挣军功,过去看看情势。”
杨幺眼睛一亮,急问道:“怎么样?脱脱集结了多少兵力?”
刘震叹道:“脱脱名头太大,不仅是蒙古人,各处的汉人义兵都卖他的面子,便是西番、西域的番兵也来了,再过一月,只怕能有四十万之众,高邮城里最多五千人!哪里会是对手?我想着,这军功也不容易挣。”
杨幺抿嘴一笑,看向杨完者,道:“老大,你觉着呢?”
杨完者一笑,看了看周围,杨幺笑道:“黄石道长,太阳热,你们到树底下歇歇罢。”
待得众道士离开,杨完者方道:“我听说如今太子都已经迷上大欢喜禅了,后宫的妃子与皇上的亲信近戚混成一堆,宫里乱成了一团,脱脱闯过一回宫,却没有结果。”
杨幺喜道:“如此一来,脱脱便会应了一句话。”
蒋英忍不住问道:“什么话?”
杨幺一偏头,懒得理他,蒋英气得双目圆睁,似要叫骂,却又忍住。杨完者暗暗摇头,笑道:“便是那一句——盛极则衰。”
刘震摸了摸头,突地道:“杨四,我们要挣军功所以才盼着天下越乱越好,你家里占着洞庭水寨,你的相好玄观又是威顺王的宠臣,你怎么还和我们一样的心思。”
杨幺啐道:“刘二哥,你说什么呢,玄观可不是我相好!我家长辈和他有交情,我就是寄住在他那里而已。再说了,这天下要是太平了,我们家还能占着洞庭不放么?蒙古人灭了反贼,腾出手自然会挨个收拾各地的汉人豪强,我自然和你们一样的心思。”说罢,又叹道:“为了天下的穷苦百姓,我其实也盼着早点安定下来,赶紧弄个汉人做皇帝罢。”
“嘘——”杨完者急忙掩住杨幺的嘴,责道:“你如今不是流寇,我们也是官兵,说话怎还是如此不遮掩?”
杨幺眨眨眼,还未说话,突听得南门外工地里又是一阵锣响,轻呼一声,“今日晚了。”便匆匆与三人告别,向南门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