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来看吧小说>历史军事>天赐的麦穗>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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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苇喳鸟转动几下灵巧的头,似乎是点数了一遍窝里雏鸟的数目,扑棱一下跳起来飞走了。好几只小黄嘴张到最大,对着天空抻直了脖子,吱吱吱吱地拼命叫着,发出‘我饿、我饿……’的埋怨,其中也包括那两只贪得无厌的小东西,明明它们腹中已经填进去一只蚂蚱,也许那蚂蚱还没有死,还在那狭窄逼仄的粘糊糊的空间里挣命……

女子为那两只蚂蚱难过,但她讨厌自己这虚伪的假情假意。她想到蚂蚱,就感到百爪挠心——不知有多少蚂蚱丧命在她和娘的腹中——一路归来,蚂蚱,为着她们娘俩生命的继续,付出了不计其数的生命。女子愧疚,又感激;同情,也无奈……她想要活下去……娘还饿着……

女子想要活下去,因为娘还饿着!

河沟两岸的小堤坡上蹦跳着许多蚂蚱,它们在草丛里跳起来又落下去,有草绿色的,也有土褐色的。女子折下一棵狗尾巴草的缨穗,剥去叶子,掐去梗端软嫩的部分,用它来串捕捉到的蚂蚱。

草丛里的蚂蚱好多,有尖头的,有平头的。女子蹚过,这些蚂蚱好像并不怕她,反而对着她跳过来,好多跳到她身上。当女子捏它们时,这些蚂蚱也不跳走。

女子折起蚂蚱的脖子,把草梗从它们脖子的隔缝里穿过去,串满一串,又折了一棵狗尾巴草。

串满,又折。

直到她串满了七串,那些蚂蚱就啪嗒着翅膀跳起来,远远地飞了去,再寻不见。这时女子忽地眼前一亮,看见前方,就在她尿尿的地方不远处的芦苇丛边缘,清亮一抹翠绿的剪影——一抹让她内心为之一颤的激动人心的绿色!

是一窝丛麦子!

“麦——!”女子一声低低的惊呼!

不合季节的麦子散发着充满生命力的厚重青绿色的光芒,一簇根盘冒出七根麦秆,宽叶青秆上泛着一层生机盎盎的白锈,结出七只丰硕的麦穗;每只麦穗都像庄稼汉的中指一般粗长。正是青粒饱籽时。

这一丛生势强劲的麦子,绿得发蓝!

女子欣喜若狂,发足便向那株麦子冲过去。斜坡和光滑的草叶使她滑跤,女子重重摔向斜坡,但她反应敏捷,握着七串蚂蚱的剪刀手向天擎起,另一只手同时擎起装有苇喳蛋的包袱。她的脊背就结结实实砸在斜坡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看到太阳猛然一晃,忽然变黑,两只眼睛里仿佛无数沉眠中的白亮的光点被惊起,在眼眶里乱游乱蹿,同时耳朵里“嘤——!”地一声长鸣。

狂喜使她无暇在意身体的感受,她奋力起身,便是一阵目眩头晕,一下竟没能坐得起来。她摔懵了。

太阳发出的光线是黑色的,天空也是令人目眩的黑色,好像有一股大而可畏的神奇的力量抽去了她眼中世界的一切亮度、温度和色彩?一时之中,除此之外的一切她竟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但她心中焦急,内里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意识——只消稍慢一步,哪怕一个眨眼,突然会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只手来,将那株麦子一拢一提便连根带土拔了去!她仿佛在一瞬间又看到有一双粗砺有力的大手已把那一窝穗子搓在宽阔的掌心,一口气吹出,那捧住的大手里就飞腾起一阵青糠,紧接着那对大手一抖就对着一张大嘴倾倒进去,磨齿相错,青粒爆出满口清芳,嚼得香甜。

女子舌头下一阵发酸,挣扎着爬起来,跌跌跪跪冲到那株麦穗前。膝盖滋滋拉拉地疼,裤子早就破了,不是这一回摔破的,但膝盖上被草剌出的红道道一定新的。

她身未至,手已到,一把拢住整株麦子!

这一刻,若有任何一只手再伸过来,女子深深相信,她会毫不犹豫、毫不迟疑、不拘以任何方式、不惜以任何代价将那只手驱离!

此时女子才感觉到裤缝里也有疼痛,豁豁的痛感使她皱眉,是茅草的锯齿边把她剌伤了;不知哪一根从土里钻出脑袋的尖硬草芽,把她的屁股缝边上扎出了血点,一股股刺痛。

女子回手扑打了几下屁股,将沾在身上的杂物‘啪啪啪’地拍掉,那尖锐的痛感一时是扑打不去的,只能忍着。

麦穗长相喜人,女子毫不怀疑,任何一个庄稼人看到了,都会忍不住心生怜爱,就情不自禁抚摸它们。

麦子生命力遒劲,正值旺盛的顶峰,女子爱不释手,就犹豫起来。一股力量催逼她快快动手,另有一股力量却掣住她想要移向麦穗秆节的指头……当女子横下心来,拇指和食指捏住第一只穗子的秆节时,心中不可避免地,又生出一股无法逃避的不忍——那是将要了断它正盛旺的无辜生命——而她,就是那结束麦穗生命供给的刽子手;秆节脆断时,女子深心里产生过内疚的情绪、对生命分离时的哀悼,但随着那一声脆断,这一切短瞬存在的情绪似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女子小心捋齐了麦穗,七只穗子几乎一般大小。也许籽粒也会一般的多吧?女子想。但她无暇去数。她把穗秆用软韧的茅草叶捆成一个结实的小束,或者说是一个小小的麦捆。

一个绿色的麦捆,一个属于她的麦捆。像一束麦穗做的花。

此一刻,女子内心里无比坦然!她深知,任何一个庄稼人都没有资格、更没有理由因她怀中的麦捆而辱骂她不要脸;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庄稼人的妻子有资格和理由以审判又蔑厌的姿态喝斥她说:“给我放下!”

女子心灵手巧地把那七串蚂蚱辫结成一束,再与麦束绑结在一起。女子惊奇地发现,七串蚂蚱也几乎是一般的长短,是不是每一串蚂蚱的数目也是一般的多呢?

七串蚂蚱,好像七只长长的麦穗;十四只麦穗,在女子手里,沉甸甸的。

河沟两岸生长着许多各种的野菜,女子熟悉它们,就把剪刀插进它们身下的泥土里,剪断它们的根茎,抖掉泥土,装进兜麦的包袱里;有些野菜只能掐上面的软嫩部分,用不到剪刀,她就先把剪下的野菜装在下面,再把那七只忘蛋装在中间;手掐的相对干净些,装在上面。包袱皮很大,那两捧麦穗不占地方,还有很大空处,能包下很多野菜。

女子抬头看太阳,太阳已经开始向西歪斜。太阳对她说:“娘快饿死了!”。不远沟边一棵大柳树上,一只长尾蓝雀飞入树冠深处,在枝叶碎隙间蹿上蹿下,闪动着它的蓝影,‘嘎嘎呱呱’叫得她心里发慌。她低头确认布包袱里野菜的量,又看了看手上的麦穗和蚂蚱穗——十四只穗子,片刻不敢离手——不得不回家了,饿死了娘,这一切收获都将失去意义。

腹中的饥饿使女子直不起腰,她掐了几把兔酸子填进去,便好过了些。

头顶的太阳热情似火,牵引着女子一路急赶。

西歪的太阳一直陪送女子到她的家门口,就悬停在西临那棵大叶梧桐树的上空不动了。

当她走进家门,听不到屋里动静,不由蹑住脚步。她勾起足弓,绑缠在脚上的烂鞋子就绷紧,露在外面的小趾头勾紧了鞋底破损的边沿,努力不让脚步发出声响。屋里的寂静迫使女子身不由己地收心屏气,她皱起眉头侧耳谛听,凝神细辨每一个细微的发声——是不是有娘的声音混在其中,哪怕是娘细微的呻吟,甚至微弱的喘气。

太阳光凝固了,女子感受不到太阳热烈的光线是热的、还是冷的……院子里一片死寂,间或几声令人窒息的虫鸣,不知从哪个角落发出。女子心里毛悚,忍不住小声唤娘。她不敢大声呼唤,她怕她的声音一但从嘴里发出来,会变成绝望的呼喊。

女子越靠近死寂无声的屋门洞,心里越发恐慌害怕,脑子就止不住胡思乱想……

……曾经多少个黑暗的夜晚,明明依偎在娘的身侧,多少时候明明躺在娘的臂弯,忽然就听不到娘的鼻息!女子惊慌伸手去探,小声唤娘。娘总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唤,娘总会笑她的脆弱敏感,就说:“我儿,你不找到下家,娘还不能死……”

多少回星空之下,女子透过支离破碎的大树枝隙看到流星散碎的光芒闪逝,慌不迭把手探到娘的鼻端,娘总会说:“我儿,你不找到下家,娘还不能死……”

风吼雨狂的夜,雷电吓唬女子,透过荒屋破窗,故意把娘的脸照得青亮惨白,像死人脸!女子惊恐叫娘,娘就搂紧她发抖的身子,笑她胆小,娘不耐地说:“我儿,你不找到下家,娘还不能死!”……

女子心慌得厉害,咚咚地敲撞她的胸口!屋子的破门洞变得恐怖狰狞起来,像一座坟墓张开的大嘴,每向前一步,就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一直往下坠。她对着屋子低低哀求,苦苦哀求:“娘……我不找下家……不找”

女子不找下家,女子要娘。

女子的脚步蹑不住了,一步比一步沉重,挽在胳膊上的包袱坠得她喘不过气来,攥在手里的麦穗和蚂蚱串消失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她嘴唇翕动着,还在对娘说她不找下家,她只要娘。无形一双手把她喉咙里微弱的声音扼住了。

脚如何踏进屋门,女子不知道。还没有看到屋里的情景,但屋里的一切已映入眼瞳——她看到屋里的一切,又拼命抵拒着眼中的一切,她怕屋里的一切不是她渴望看到的一切,她的心里充满恐慌和畏惧!

直到一个低弱的声音从屋角的草垫上发出:“我儿,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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