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啦?啊……啊哟……”参妖的话再耳边萦绕。谢冰猛地甩了甩头,脑中昏昏沉沉,望着那抹越渐模糊的人影,高大的身躯缓缓倾倒,之后就一无所知了。
楚离潇飞掠而来,只见花丛中人一副生面孔,月眉微蹙,惊疑道:“怎会有生人来此?难道,他们已将无情谷的位置泄露了出去?”
“楚姑娘,是我,可算找到你了。”万年参妖藏身谢冰怀里,闻言一脸欣喜地爬出来。
楚离潇大吃一惊,道:“你怎么在这里?”说着,目光四下打量。
参妖见状,道:“姑娘别找了,那俩小家伙没来。”
楚离潇宽下心来,随即释然,方知错怪了云扬等人,便问:“你为何指引他来无情谷?”
参妖笑道:“那破岛上闷死个人,不,是闷死个妖,嘿嘿,你们前脚刚走,这小子后脚便到,说是受什么素音师太指点,前来寻师弟。我见他一身道行,便跟他立下约定,我带他寻师弟,他带我来无情谷寻姑娘,看看这里的花花世界。这小子也真了得,不仅能启传送法阵,误闯毒阵,亦能全身而退,可惜是个笨蛋,栽在小小一朵花下。”
琴湖小岛设有结界障眼,不易察觉,谢冰能轻而易举上岛,楚离潇不用问,也知道是它的功劳。
参妖颇有法力,若在无情谷处处捣乱,惹恼了师父,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楚离潇心下暗愁,却不动声色,查看谢冰伤势,眉间略略舒展。
无情谷遍植奇花,春去秋来,此凋彼开,每季均有不同的花开放,姹紫嫣红,四季如春。然花虽艳丽,却均有剧毒。
谢冰中毒昏迷,不省人事,软如一滩烂泥。楚离潇无可奈何,顺手摘下几片花叶,放入腰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谢冰背至小溪旁,靠石坐下。
抬起头来,忽见谢冰面孔俊郎,一身清气,剪诗作骨,镶玉为神,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人物。想到方才一路背他过来,虽属无奈,然肌肤之亲,仍不由露出小女儿的娇羞之态,霞映双颊,好似胭脂淡著。
参妖见状,拿她取笑,道:“只要长得好看,就不怕女孩子不动心。”
楚离潇更加娇羞不胜,嗔道:“你……胡说什么。”
参妖摆出一副高深模样,摇头晃脑,道:“姑娘涉世未深,有所不知,这人间情爱,催下多少人伤心的泪水。姑娘你要相信我,我可在人间转悠了一万年呐,它日切莫被他花言巧语给骗了。”
楚离潇会心一笑,不以为然,取出腰间花叶,在溪流中洗净,又以鹅石捣烂。一手轻轻启开谢冰嘴唇,一手拈起碎渣,挤出汁液,滴入谢冰口中。她小心翼翼,有以花叶喂他几口清水,以便将汁液引入其腹中。
原来谢冰被一种叫“毒紫萝”的花刺伤,此花花瓣锋如利剑,蕴含剧毒,解药便是花叶中的汁液。这花剧毒解药系于一身,自难不到楚离潇。
谢冰服下花叶汁液,药效发作甚快,不一会儿便悠悠转醒。参妖喜出望外,瞧着谢冰,道:“这么快就醒了。”谢冰打量四周,想起适才不慎为毒花割破小腿,以至中毒昏迷,大觉自己粗心,险些丢了性命。
忽见溪边站着一抹人影,清雅恬淡,凝视远方,正是他昏迷前所见之人。自己得以平安无事,敢情全仗眼前这姑娘所救,当即起身相谢,道:“谢冰误闯山谷,多有冒犯,若非姑娘相救,只恐性命不保。”
楚离潇静静地站在溪边,也不回头,问道:“你是来自天山?”谢冰坦然应道:“正是。”楚离潇道:“既是云大哥师兄,我便尊你一声谢大哥吧。”
“姑娘识得我六弟云扬,太好了,还请姑娘示下,我六弟现在何处?”谢冰忙问。
楚离潇神色怅然,道:“他们出谷去了,应该不会走远,谢大哥,你快走罢。”说着自腰间取出一个青花小瓶,倾出一粒丹药,递给谢冰,道:“这药能助你驱蚊避虫,快吃下它,出谷途中能省不少麻烦。”
谢冰见她急着催自己走,心下惊疑,却不便多问。她既然救了自己,便不会再以药相害,一拱手,接过药吞入腹中,携剑作揖而别。
刚转身,便听一人怒道:“我无情谷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这个声音?”谢冰闻言一震,如中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底犹如巨浪翻腾。
楚离潇惊呼一声:“师父。”参妖忙躲进楚离潇裙底,撩开一丝缝隙,悄悄眺望。
清风徐来,几只彩蝶拥着林素馨缓缓走来。目光觑一眼谢冰,冷冷落在楚离潇身上,道:“我的话都是耳旁风么?你再三违背师命,知道后果如何。”
楚离潇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弟子知道。”
林素馨大发雷霆,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这是‘断肠噬心散’,吃下它,断肠之痛七七四十九日,自会缓解,小惩大诫,谨以为训。”
楚离潇接过瓷瓶,拔塞欲吞。谢冰回过头,看着林素馨,心头震惊更甚,忽道:“慢,你……你既是姑娘尊师,怎可如此对待她?”
“我自教训我的徒弟,要你来多嘴。”林素馨怒不可遏,扬手打出三枚金针。
三点金光,分上中下三个不同方位激射而到。谢冰不料她说出手便出手,金针来势太快,不由后退半步,剑诀一竖,一股冰寒罡风绕身急转,金针撞上,闪起三点火星,纷纷坠落。
谢冰衣角一拂,三枚金针遇风托起。谢冰不敢贸然去接,横过长剑,三枚金针齐齐落在剑身,走到楚离潇身旁,道:“在下归还尊师金针,请姑娘代为收下。”
楚离潇见他礼数周全,看他一眼,但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禁颇为欣赏,冲他一点头,收下金针。
林素馨冷冷道:“又是仙霞派,仗着会玩几团臭雪,自大自负,哼!当年沈云流的下场,没给你们这些后辈提个醒么?”
谢冰拱手作揖,谦卑有礼,道:“前辈息怒,在下方才多蒙这位姑娘相救,否则生死难知。”楚离潇连向他使眼色,谢冰不解其意,续道:“不知姑娘因何受罚服毒?”
“好,我便告诉你也无妨。”林素馨道,“你擅闯无情谷,被我毒阵所困,我派她来杀你,她竟违背师命,救了你,你说当不当罚?”
谢冰无言以对,望着楚离潇,见她低头不语,道:“姑娘违背师命,皆因在下而起,这‘断肠噬心散’,谢冰愿代姑娘服下。”
“什么?”楚离潇大惊失色,凝眸看着谢冰,心想:“这怎么可以?”
“哈哈哈哈……”林素馨怒极反笑,眼神中似有难以掩饰的悲伤,道:“天下男子,都是花言巧语之徒,当年师父罚我,姓夏的也是这般骗了我,离潇,把毒药给他,现在就让他断肠而亡,免得你日后受他哄骗。”
楚离潇左右为难,一边师命难违,一边又不能真的毒死谢冰,只得自己服下受罚。
“地水为冰,起。”谢冰法诀起落,一片玄冰忽然冒出来,楚离潇半个身子冻入寒冰之中,动弹不得。
谢冰夺下她手中药瓶,扬脖子尽数吞入腹中,道:“谢冰贸然闯谷,焉能牵连姑娘受罚。你救了我,我又服下尊师之毒,两相抵过,就此告辞。”操起剑,转身便走。
楚离潇热泪盈眶,忙向师父求情,道:“谢大哥谦谦君子,请师父赐解药救他一命,离潇发誓,此生再不与外人往来,若违誓言,天诛地灭。”
林素馨闻若未闻,看着谢冰越是心甘情愿替楚离潇受罚,她心里越是憎恨。
只因许多年前,有个人也曾甘愿为她喝下毒药,一颗芳心陷溺不能自拔。
然成婚当日,他竟背着自己对亲妹妹林紫月亲密,若非亲见,焉能相信。这一幕宛如一把尖刀,将她的心刀刀剜碎,她毅然离岛,隐逸至今。
于她看来,天下男子莫不如此,薄情寡义,喜新厌旧。谢冰今日之举,正触及她深心往事,对那人的一腔怨恨,都发泄了出来。
谢冰御剑飞去,刚入沼泽,腹中绞痛涌上心来。他来的时候,成群嗜血蚊虫追着他不放,此刻却纷纷避退,显是楚离潇所赠之药发挥了效力。
可“断肠噬心散”这时也发作,腹痛钻心,忽而似利刀乱绞,忽而如烈火灼心,断肠之名,果然厉害。谢冰面孔倏暗,额头冷汗沉沉,脚下飞剑摇摇晃晃,几欲迭落。
谢冰潜运寒功相抗,那药性属火,恰能相克,腹痛之感稍有缓解。他心知若坠落于此,可真就尸骨无存了,鼓足一口气,忍痛拼命飞往谷外。
云扬、无恨、月明珠逗留谷口,求医未成,岂肯离去。只听月明珠道:“我早以传符之术告知师父,不知他老人家可有收到?如今也只有他能解开姨母心结。”
云扬摸摸头,不解问道:“明珠姐姐,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此事来话长,家师夏临渊年轻时,也是个风流才子,与仙霞派前辈,穿云剑沈云流并称南北双剑。”月明珠望向远天,悠悠说起那段往事。
三十年前。
夏临渊携手沈云流丹穴山一战,夏临渊身负重伤,沈云流独剑苦撑,毁去一目,可连对手的样子都没能瞧见。
当时这二人修为独步仙流,联手竟然不敌,可想对方法力之高,已抵仙道。沈云流从此不在仙流露面,下落不明。
夏临渊身负重创,锐气尽折。纵他修为高强,伤愈后仍烙下痼疾。遍访名医,终是不治。后来偶然遇见医门弟子林素馨,神农传人果然名不虚传,医术精湛,已近如神。
没过多久,夏临渊身上痼疾祛除,便在仙流大事宣扬:“神农医仙,阎王服软。”不少人慕名求医,果然药到病除,一时间,“神农医仙”之名在仙流中传得沸沸扬扬。
林素馨四处行医,夏临渊保驾护航,二人日久生情,片刻不能分离。林素馨带他去见恩师,其师见夏临渊人才不错,于儿女私情,便无多言。
一次传授林素馨仙法治疗之术,夏临渊站在一旁观看。二人不时相对,甜蜜一笑。其师瞧在眼里,有意试夏临渊人品,瞧他对徒儿是否真心?是以借故为难,怒道:“偷师窃艺,犯我医家大忌,非我医门中人,须留一手一足,以示天下。”
林素馨大吃一惊,门规戒律,确有此一条,忙向师尊求情,道:“师父,临渊他……非是偷学技艺……”说着脸色一红,便说不出口。
其师怒道:“哼,不是偷学,那是看什么?”
夏临渊脉脉看着林素馨,忽道:“前辈,在下倾心于素馨,只想一辈子这般瞧着她,并非偷学前辈医术。”
“一派胡言。”其师大怒道,“素馨,人是你带回来的,触犯门规,该当何罪?”
林素馨辩解道:“师父,我与临渊情深爱重,他的为人我最为了解,请师父明查。”
其师取出两瓶药,言道:“素馨,我医门规矩不可毁于为师之手,这里有两瓶药,一瓶是剧毒,服之立刻送命,一瓶是灵丹,服之能增强功力,是活是亡,听天由命吧。”
林素馨面色苍白若纸,喃喃道:“就算临渊偷学,弟子顶多看人不慎,也罪不至死,师父竟要清理门户?”
其师冷然道:“认人不清,害的不仅是自己,若我医门圣术流落歹人之手,更遗祸苍生,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林素馨闻言,浑身一震,泪眼怔怔盯着夏临渊,万般委屈。夏临渊握着林素馨手掌,道:“一切过错在我,怎能叫你涉险。”拂了拂她鬓发,转而对其师道:“前辈,这药要喝也该晚辈喝才是,请莫怪罪素馨。”说罢,抓手两瓶药,尽数服下。
“不要……”他行动迅疾,林素馨待要阻止,为时已晚,泪决如瀑,芳心痛若凌迟。二人双双泪泣,紧紧相拥,享受这最后的片刻时光,恨不能光阴停驻,永不毒发才好。
其师瞧着眼前一幕,点了点头,过得半晌,咳嗽一声,忽道:“别哭了,这两瓶均是清脑醒神之药,并非毒药。”
二人闻之大喜,虽是虚惊一场,兀自心有余悸。其师言道:“此子意态诚恳,对你一片真心,值得托付终身。素馨,你性子偏激急躁,凡事欠思虑,多生误会,切记切记。”
经此一事,二人越加情深爱重。林素馨惦记医门圣经《神农宝典》,夏临渊陪同她四处寻找,谁知这一找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苦寻无果,林素馨虽心有不甘,也只得暂且作罢。夏临渊回到蓬莱,将成婚之想奏明恩师。其师玉丰真人欣然应允,满门上下,热热闹闹的筹办婚礼。
林素馨将自己成婚的消息会知孪生姊妹林紫月,林紫月只身上蓬莱岛,给姐姐贺喜。
新婚当夜,夏临渊多贪了几杯,醉态可掬,忽见爱妻倚在门边对自己微笑。夏临渊跌跌撞撞走近,搂着娇妻,道:“娘子,你怎么出来了?”
那人微微一挣,竟没能挣脱,笑道:“姐夫,我是妹妹紫月,你喝多了。”夏临渊猛然一瞧,果见她头无凤冠,身穿亦非霞帔,这才恍然大悟,忙松开手,暗叹自己糊涂。
她姐妹俩容貌一模一样,即便亲身父母,恐也难分。
可这一幕恰被林素馨远远瞧见,新婚丈夫竟搂着亲妹妹神态亲密,紫月非但没有反抗,反而笑脸相迎。林素馨醋意大起,只道二人暗通款曲,怒火攻心,一口浊血吐了出来。
她摘下凤冠,扯下霞帔,狠狠摔落,掩面奔出山门。守门弟子见是夏夫人,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询问,林素馨理也不理,驾驭法宝飞入茫茫沧海。
夏临渊听守门弟子来报,酒意顿时清醒。爱妻身怀六甲,这是要去那里?急忙御剑出海相寻,林素馨就此消失人间,不见半分踪影。夏临渊痛失爱妻,借酒消愁,十六年来酒不离身,慧缘大师见状,便以“老酒鬼”取笑。
林紫月见误会已深,寻姐姐不见,不好与夏临渊相见,也消失了数年。后来,夏临渊在西北黄沙大漠,月牙泉边遇见林紫月、月明珠母女。多年不见,不想她已嫁人生子。
当时林紫月身受不治重伤,将月明珠托付给夏临渊,言道:“我尚有一子,下落不明,珠儿……一定要找到哥哥。”说完,气绝而逝。
夏临渊将月明珠收作弟子,带回蓬莱。月明珠渐渐长大,常听师父说起这段伤心往事,不觉黯然神伤。
近些年,每当思之若狂,便心智紊乱,胡言乱语,看上去疯疯癫癫。谁知林素馨竟隐逸在苗疆丹穴山北的深谷之中,谷名无情,轩名忘情,可见她对夏临渊怨恨之深。
云扬听月明珠讲述来龙去脉,不胜感慨,道:“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大的误会,如今找到了林前辈,待你师父赶来,解开心结,就能重归于好了。”
“但愿如此。”月明珠看了无恨一眼,悠悠道。眼前,曾经意气风发的苗疆少年,仿佛冲他微微一笑。转眼只见无恨和尚闭目送佛,面色一片沉静。
这时候,忽有一道剑光飞出谷来,掠上半空,人剑齐坠而下。三人眉头一皱,云扬望着那熟悉的身影,脸色惊疑不胜,叫道:“大哥,你怎会在这里?”
谢冰腹痛难忍,耳听云扬呼叫,已不能出声应答。他拼尽最后一分法力,能飞出无情谷,已是万幸。
当他冲出谷时,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气泄尽,跌落而下。云扬脚下霜痕忽起,忙御剑过去,扶着谢冰徐徐落地,连叫两声“大哥”。谢冰昏迷不醒,两眼发黑,嘴唇泛紫,显然中了剧毒。
云扬着急道:“怎么办?”无恨取出禅门圣宝“子菩提”,挂在谢冰胸前。莹莹宝光罩着他心口,稳住体内剧毒,不至攻入心脉,暂无性命之忧。无恨查探伤势,道:“他一身寒功极高,否则早已送了命,为今之计,要先找到解药。”
云扬心急如焚,提剑奔出,道:“劳烦二位看好我大师兄,我去讨解药。”说完,化作一缕雪光,入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