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跨进避雪小亭,慕云子依旧与老人相对而坐,云扬侍在师尊身旁。
“扬儿,去陪追月巡逻禁地入口。”老人支开云扬,搬来茶具,同往常一样,烧一炉碳火,掬下栏上新雪,放在甑里煮茶。
云扬盼着师尊开口,让自己出谷,听得老人吩咐,颇不情愿。目光在师尊身上转得几转,慕云子冲他点了点头。
云扬万分失落,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慕云子望着云扬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笑容忽敛,神色间怜悯、忧虑、愧疚之情交织,复杂难言。
老人微微一叹,忽道:“一年了,云师弟夫妇还没消息么?”
慕云子道:“当日我托他夫妇前往蜀山、梵天释门、沧海蓬莱送信,邀三派掌门人赴天山共商大计。三派中,只蜀山长空道友,释门慧缘大师前来赴约,沧海蓬莱派的紫清真人却缺席。依慧缘大师之言,最后和云师弟夫妇在渝州城分手,当是去往沧海途中出了变故。”
老人缓缓道:“他夫妇俩的‘灵犀剑法’在仙流罕有敌手。”
“非也!”慕云子打断老人话头,“‘灵犀剑法’并非没有破绽。”
“你是说……”老人吃惊道。
慕云子手捻白须,眸子深若海水,神色凝重,道:“我只是怀疑,没有佐证。”
老人一边斟茶,一边道:“事情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师兄将扬儿安排于此,亦是为了保他周全。”
慕云子不置可否,道:“一切还要师弟多多费心。”老人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师父当年最喜欢徐澜小师妹,‘百鸟凌云’亦她一人练就。如今扬儿这孩子有几分聪敏,我尽我所能,就看他有多大造化了。”
傍晚时分,云扬巡逻归来,遥见慕云子扬袖走出阁楼,当即大声叫道:“师父!”
慕云子笑呵呵闻声回头。云扬疾步奔来,道:“师父,我几时才能出谷?”
慕云子郑重道:“扬儿,若有朝一日,你能在师父手底走过三招,为师不仅准你出谷,你还可以下山。”
“下山!”云扬听得异常兴奋,“师父,就三招吗?”
慕云子笑道:“傻孩子,师父难道会诓你不成,三招就是三招。”
“好。”云扬兴高采烈,他不知要在仙侠派掌门真人手下过三招,那是要何等艰难。
“不过……”云扬眉眼齐挤,愁上心间,“我整日待在谷中,师尊不常来教我,徒儿又去那里学本领?”
慕云子笑道:“扬儿勿须担心,谷中前辈自会教你,你要好生学,在师父手里走三招可不大容易。”
云扬十分好奇,问道:“老前辈的本领有师父大吗?”
“傻孩子。”慕云子摸了摸云扬的头,哈哈大笑,“届时你下山就知道,‘穿云剑’的名头远比师父这个掌门要响得多。”
云扬沉吟道:“穿云剑……”
慕云子捏起剑诀,虚空画几道剑符,形似梅花,流光陡闪,现出一道传送结界,对云扬道:“为师去了。”说罢,步入结界,须臾消失在虚空之间。
师尊这一去,不知何时才来?云扬心下惆怅,忽然想起师兄师姐,不知他们练功练得怎样?偶尔会不会也想起我?想了一会儿,收拾心情,向着阁楼蹒跚走去。
走近小亭,炉上滚水冒着白气,老人端着茶碗,自斟自饮。云扬站在亭外,拱手道:“前辈。”
“我与你爹娘,师父,都拜在同一个师父门下,你叫我一声师伯吧。”老人举碗啜一口茶,幽幽说。
这话听来十分温暖,云扬心中一慰,喜道:“弟子云扬,给师伯磕头。”说着屈膝一跪,咚咚磕起头来。
“免礼,起来吧。”老人笑着挥手,“你这小子,往日怎么不见行此大礼?若非你师父方才之言,这份大礼,怕是难得。”
初到冰灵谷,云扬虽对眼前这位师伯心存敬畏,但瞧他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打心眼里不怎么在意。方才师父说他名头竟盖过仙霞派掌门人,要自己跟他学本事,这才知道他非同小可。
云扬站起身,此番无事献殷勤,心思被老人一语揭穿,不禁大是发窘,挠挠头,心思急转,道:“往日……师伯也没给弟子磕头的机会呀,因此弟子想……想借此机会,将往日该磕的头,全都补上。”说着就要跪下去。
老人自顾饮茶,右手拈一片细茶,曲指弹出,正中云扬眉心。云扬但觉一股雄浑之力将自已提了起来,就此跪不下去。只听老人没好气道:“臭小子,逮着机会就卖乖。”
云扬微笑不语,老人又道:“老夫之前所问,可想明白?”云扬道:“想明白了。”老人点头道:“说来听听。”
云扬拱手道:“是,弟子想起爹爹曾给我讲过《列子汤问》里的愚公,凡人移山,谈何容易。师父罚弟子扫雪,不过是想让弟子懂得愚公之志,贵呼于恒,因此弟子以为,满谷皆雪,心坚而始,力竭而终。”
老人眼色一亮,却不动声色,故意板起一副面孔,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一日一夜悟通,倒不算太笨。”
云扬吐了吐舌头,嘴一撅,大不以为然。老人搁下茶碗化作一阵疾风,飘至院中,负手伫立,良久才道:“看仔细了。”说着,他身周忽然起了风。
风力劲急,刮得云扬几乎睁不开眼睛,伸手一挡,眯起双眼,望出双手指缝间。老人一扫凡俗之态,疾风掀起他雪鬓霜髯,浑身上下,灵光隐隐,恍惚间变了一个人也似,神采格外焕发。一股浩然正气呼啸而出,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好比利剑出匣,霜刃耿耿,上挑日月,下荡邪魔,清操厉冰雪,鬼神泣壮烈。
云扬瞻仰之下,顿生微渺之感。站在老人身旁,就好比混蒙尘土的一枚卵石,毫不起眼。
老人右手剑诀一起,剑芒闪烁,凌冽的剑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疾风中浮现一枚枚细白冰剑,交织出一条银色剑龙,盘旋云空。老人宛似天神,傲立龙首,睥睨天下,不可一世。
龙口忽张,仰天长啸,龙吟之声震动山河,周遭群山忽然雪崩,声势轰隆隆十分壮阔。老人剑诀变幻,龙影一散,化作片片雪花飞舞。
山顶崩落的积雪压来,眼看就要将雪谷淹没,云扬吓得面如土色。忽然间,半空中亮起一层清光,好似一个罩子,笼罩整个雪谷。大片积雪滚滚而下,经光罩一阻,忽地弹上云天,散作毛雪,纷纷陨落。
云扬惊得目瞪口呆,老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瞬间犹如神祇一般。
老者道:“我仙霞派位处雪山,功法以冰系为主,同沧海蓬莱水系功法同属一脉。”
云扬诚心跪拜,道:“扬儿求师伯传授仙霞绝艺。”老人拂须颔首,道:“好,扬儿,你记住,除魔卫道,乃我修道之人之本分,即便历尽千难万险,亦不可忘记初衷,守护人间正义,手中的剑要足够强。”
云扬道:“是,弟子要练得跟师伯一样强。”老人开怀一笑。
这时追月、流星并肩走来,老人吩咐,道:“将这些收拾了。”说罢,转身去了。
老人离去,流星斟一碗茶,抿一口,仿佛饮琼浆玉液一般,模样十分享受。追月“切”了一声,流星递过茶碗,背对云扬,向追月连忙眨眼。追月会意,接过茶碗小啜一口,登时眉飞色舞。
云扬瞅他二人模样,心想这茶有这么好喝?流星见云扬眼神好奇,笑道:“傻小子,要不要尝一口。”
“小屁孩,你才傻小子。”云扬终究压不住好奇心,两步飞入小亭。
“请!”追月提壶斟茶,茶水倾入碗中,色泽泛青,十分漂亮。云扬捧碗一嗅,清香沁脾,中人欲醉,迫不及待的大喝一口,不想这茶竟苦似黄莲,教人难以下咽,眉头紧皱,全都吐了出来。
追月、流星瞅他狼狈不堪,笑得前合后仰,好似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也莫过于此。
云扬吃他二人整蛊,按不住怒火,将碗中余茶泼向二人。追月笑嘻嘻道:“浪费!浪费!”指尖剑诀一出,灵光陡闪,将飞来的茶水缚成细流,送回碗中。
流星笑道:“傻小子,这么粗鲁,怨谁?这雪茶生在雪山之巅,同雪莲一样,是不可多得的珍物,自然与其他茶种不一样,气香而味苦,似你这般喝,不苦死个人才怪!”
云扬哼了一声,抱手生气。追月莞尔道:“雪茶须细口浅饮,以寒功化去苦味儿,那就是另一种享受。”说完捧碗小尝一口。
云扬见状,将信将疑,潜运九巍灵力,学着追月模样浅尝一小口,灵力拖着淡淡的苦味吞入腹中。但觉一缕暖和之气涌遍全身,寒流侵肌之感登时扫光,云扬眉色一喜,忍不住又尝小口,只觉浑身舒泰,十分享受。
流星笑道:“茶虽好喝,切不可贪饮哦,你功力浅薄,醉个半生不死,可别怨没提醒你。”
“茶也能醉人?”云扬十分疑惑。
“那当然。”追月解释道,“雪茶之力,堪比烈酒,限于各人功力悬殊,功力不够者,小饮养身,大饮伤体,功力若登峰造极,就另当别论。”
“赶紧收拾吧,傻小子,你也来帮忙。”追月道。
三人七手八脚,将茶具移去,收拾洁净。
自此,老人亲传神技。云扬废寝忘食,日夜苦练,只盼能在师父手里走过三招。
十年后。
不觉间,光阴似箭,春去秋来,偶尔想起当初的自己,会否傻傻一笑?天山终年严冬,自然感觉不到四季变换。
握剑的青衿少年,剑眉斜飞,身形挺拔,非复初上山时的孩童模样。云扬长剑掣出一道冰雪剑气,将两名孩童击退,身影一晃,陡然现身二童身后,将二童按在地上抽屁股。
“两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儿,该打。”云扬喉音粗朗,边笑边抽。
这二童不是别人,正是追月、流星。十年光阴,这二人容貌身形,竟与十年前一般无二,就连说话声音,也未曾有丝毫变化,当真匪夷所思。
追月叫道:“我们以甲子为岁,岂是你这凡夫俗子的短命鬼可比。”流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如今不过五岁而已。”
“哎呀,还鬼话连篇的嘴硬。”云扬脸上写满不信,他往昔没少在二人手底吃亏,如今技胜一筹,风水轮流转,自要好生讨回公道。
二童头一歪,宁死不屈淫威,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样。云扬不禁莞尔,于心不忍,放他们起来。
追月、流星跳起身,拍了拍身上雪渍。追月骂道:“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傻小子胆敢如此无礼。”
云扬笑道:“什么人?还真以为你们是仙童不成。”追月傲然道:“相去不远。”云扬暗自嘲笑,撇下二童,又来到避雪小亭。
老人手抚瑶琴,看起来又苍老许多。云扬站在亭外,聆听琴曲,未言片语。过得半晌,老人忽然开口,道:“有什么事么?”
云扬缓缓道:“弟子在此学艺也有十个年头了,想……”话未说完,老人忽道:“去吧,是时候出去闯一闯了。”
云扬神色一喜,眼眶忽热,两泉泪珠滚落而下,这一刻来临之际,似喜还悲。当即跪匐于地,深深叩首,道:“十年教诲恩重,扬儿不敢稍忘,只是爹爹娘亲十年音讯全无,孩儿放心不下,因此想下山去看一看。”
这十年间,老人悉心授艺,那种难以言喻的父子之情,更比教诲之恩深重。云扬不负厚望,修为突飞猛进,得其真传,老人甚感欣慰。
老人扶起云扬,道:“孩子,天下之事,常有八九不如意,任何时候,最要紧的当是恪守本心。”
云扬恭敬道:“是,师父!”
老人闻言一震,道:“你……叫我什么?”
“恩师在上,徒儿拜见。”云扬说着跪了下去。老人神色复杂,盯着云扬看了半晌,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直震得群山皆在回应。二童飞奔进院,追月道:“傻小子,有人接你来了。”
二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英姿伟岸,裁诗作骨,镶玉为神,飞鸾翔凤,衣白胜雪,好一个仙家子弟。女的杏眼桃腮,鬓发堆云,贴身一件浅黄衣裙,外套一件腊梅斗篷,却遮不住那优美曲折的身段。
“大哥!二姐!”云扬惊呼出口。
骆雪目光清若湖水,凝向云扬,梨涡浅笑,疾步来拉起云扬的手,喜道:“六弟,你长高了。”
云扬但觉她手指肤滑柔弱,笑道:“二姐也越来越漂亮了。”骆雪佯嗔薄怒,愈加秀美,眼神一斜,素手捏起云扬嘴角,道:“臭小子,你这张嘴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甜。”姐弟二人哈哈一笑。
谢冰身子微躬,向老人拱手道:“前辈,谢冰奉家师之名,来迎小师弟出谷。”
“免礼。”老人复坐桌边,双手一按一挑,幽旷的琴音好似道别的箴言。
云扬心下黯然,道:“孩儿寻回父母,定当回谷侍奉在恩师左右。”这两句话,情真意挚,谢冰、骆雪听来,也颇为感动。
老人闭目抚琴,只作没见。云扬一拱手,道:“走罢。”
追月、流星送至谷外,云扬道:“你俩别送了,我不在的日子,替我好生服侍恩师,云扬感激不尽。”
流星道:“赶紧滚吧,在外头吃了亏,记得报我哥俩的名字,准把对头吓得屁滚尿流。”云扬笑道:“得了吧,走啦。”
谢冰目光停在追月、流星身上,眉间凝起三分疑惑,道:“十年光阴,竟在你兄弟二人身上看不见半分痕迹,当非常人。”
“还是谢大哥有眼光。”追月笑道。
谢冰拱手道:“告辞!”兄弟二人亦拱手作别。
云扬向兄弟二人作揖,道:“拜托了。”追月流星头一歪,并不领情,云扬莞尔一笑。三人踏上飞剑,化作流光飞去了。
谢冰御剑靠近云扬,问道:“六弟可知追月、流星什么来头?”云扬皱眉道:“我也不知,听他俩吹嘘说以甲子为岁,一甲子六十年,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以灵化形,甲子为岁。”谢冰沉思片刻,“难道……”
云扬与骆雪对望一眼,大惑不解。只听谢冰续道:“剑堂藏书楼古籍有载,凡三界之中,有气化生,以灵化神,甲子为岁。”
云扬问道:“所以大哥怀疑,这兄弟二人乃灵气所化?”谢冰缓缓点头。
飞落仙霞峰,复回弟子居舍,云扬心生感慨。屋内早已打扫过,十年不见,师兄师姐待他如初,心头一暖,十分感激。萧霁、江寒、凌宵冲进来,拉着云扬问长问短:“六弟,这些年在雪谷过得怎么样?”“六弟,听说雪谷前辈脾气不好,你有没有吃苦头。”“唉,师父严令不准我们打扰你修行,不然早去看你了。”
……
云扬只恨没生十张嘴,一时间不能一一道来。忽听骆雪银铃般的声音压住三人,道:“小师弟刚回来,你们就不能让他好好歇一歇么?”
四人目光落向门口,骆雪俏颜如花,板起面孔,锐利的目光在萧、江、凌三人脸上一转,三兄弟神色一凛,均压低声音道:“六弟,你好生休息,过会儿我们再来看你。”说着绕过骆雪,走出门去。
骆雪大咧咧坐在云扬身畔,换了一副笑脸,道:“六弟,这些年,有没有想念二姐呀?”
云扬不敢直视骆雪,目光移向别处,怯道:“小弟自然……想念姐姐得紧。”
骆雪嫣然一笑,雪白的脸颊上挂着一对儿迷人的酒窝,温言道:“六弟,看着姐姐说。”
云扬盯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眸,熠熠生辉,鼻端萦绕一缕女子香气,头脑一空,不知该当如何才是?门口边探出三个脑袋,看着眼前一幕,个个掩嘴偷笑。
骆雪面孔一冷,道:“臭小子,哪有这般直勾勾盯着女孩子看。”伸手在云扬腿上用力一拧。
云扬“啊”地大叫一声,跳将起来,疼得眼泪直流。萧霁、江寒、凌宵三兄弟躲在门口,笑得喘不过气来。
“臭小子,一点定力都没有,还敢不敢无礼?”骆雪轻声问。
云扬点点头,忽觉不对,忙一个劲摇头,急道:“不敢了!不敢了!”骆雪抿嘴一笑,道:“下山去后,不可这般盯着人家漂亮的女孩子看,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