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澜幽幽道:“这丹药能续心脉,起死回生,如能得到一粒,便如多了一条命,无怪遭人觊觎。陆老前辈亲自带人追踪,月姑娘本要用这颗药救情郎,不想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它日情郎蛊毒发作,又将她忘了,不知该有多难过?”
慧缘和尚道:“若是缘,来世不忘,若是孽,难忘乃苦,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有时候忘却未必是坏,记得未必就是好。”
陆谦大不中听,驳道:“放屁放屁,大和尚禅道高深,万物不萦于怀,视情爱如粪土,金银如草芥,小和尚小丫头年纪尚幼,正当情窦初开之际,岂能跟你相提并论。”方才还骂小姑娘勾引佛门弟子,这时却立身二人处境,替其分辨起来。
慧缘大师笑道:“陆居士此言甚是。”陆谦嘲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佛门弟子,陷溺红粉陷阱,不斩情根,说到底还是你做师父的教导无方,就不怕佛主怪罪么?”他先将对方捧得高高的,随后又拿住把柄开刀。
慧缘大师淡然道:“两情相悦是缘,一厢情愿是劫,缘也好,劫也罢,若非身临其境,焉能明白爱恨情仇,以至大彻大悟。此事非但和尚不会管,佛主更不会管。”陆谦道:“若佛主偏要管呢?”慧缘大师道:“那和尚直捣须弥山,将那狗屁佛主揍得满地找牙。”
这番话,已近大逆不道。云中秀夫妇及在场弟子听得大感惊异,均想这老和尚疯言疯语,竟对佛主大大不敬。
陆谦拈须不语,沉吟片刻,道:“道由心生,大和尚之言深得我意,当浮一大白。”慧缘大师笑而不语。
二人寥寥数语,境界之高,超凡入圣。莫说普通弟子,就连云中秀夫妇也拘泥世俗,领悟不够,达不到这个境界,也有坠入云雾之感。
“姓陆的,欺我徒儿,这笔账没完,五日后渝州‘望江楼’,咱们一决胜负。”夏临渊站起身,一一叫板,“大和尚你也要去,这事因小和尚而起,你脱不了干系。届时‘寒梅双剑’做个见证,免得有人不服耍赖。”说罢,仙剑陡然出鞘,碧芒氤氲,抱起月明珠,踏剑飞去了。
“明珠。”小和尚望着天际,目送月明珠师徒在天边消失,心下茫然,一时忘了自己是出家之身,当着众人痴痴出起神来。
陆谦笑道:“老酒鬼人越老火气越大,偏偏还死要面子,大和尚,届时你我联手,可有胜算?”慧缘大师道:“和尚正愁没对手,如此机缘,自要大展佛量,又岂能与你狼狈为奸,胜之不武。”
陆谦哼了一声,忍不住骂道:“臭和尚大言不惭。”过了一阵,又道:“小和尚所中‘忘情蛊’,或有人能解。”
慧缘大师道:“素手医仙,阎王服软,和尚怎会想不到此人,只是眼下有两难,一是此人行踪难觅,一时半会儿寻他不见,再者和尚一穷二白,依规矩,恐也付不起诊金。”
陆谦拈须笑道:“此人与老酒鬼有段渊源,你跟着他,或能寻着。届时老夫开出来的条件,那人定会反过来求着给小和尚医治。”慧缘大师喜道:“妙哉!妙哉!有陆居士仗义援手,和尚就不愁了。不过常言道得好,无功不受禄,陆居士但说无妨。”
“好!大师快人快语,老夫也不绕弯子了。”陆谦被对方猜中他心思,当即划下道儿,“五日后渝州‘望江楼’之约,你只需与我联手,无论胜负,事后双手奉上。”
慧缘大师看了无恨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叹了一口气,道:“和尚就与你狼狈为奸一回。”
陆谦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一言为定。”又对一旁的云中秀夫妇道:“老酒鬼邀二位做见证,二位可不得存私偏袒任何一方。”他切中老和尚要害,拉得一盟友,说起话来有恃无恐。
云中秀忙道:“三位前辈的名头在仙流中可谓如雷贯耳,‘望江楼’之约,中秀谨遵前辈之命。”
“好!”陆谦得意洋洋,“大和尚,这几日你我养精蓄锐,准备迎战。”
“居士太长他人志气了,两个斗一个,岂会落败!”慧缘大师召回失魂落魄的无恨和尚,“小丫头已无性命之忧,我们走罢。”无恨和尚一抹眼泪,跟在老和尚身后,缓缓离去。
分别之际,陆谦不忘大声叮嘱:“不可轻敌大意,小心驶得万年船。”言下对这场比斗的胜负颇为在意。
“陆老前辈,中秀另有要事相商。”云中秀道明来意。
陆谦道:“仙霞派掌门慕云子,‘穿云剑’沈云流与二位乃同门师兄妹,老夫与他们平辈论交,虽较二位年长几岁,可别老前辈长、老前辈短的把我叫的那么老。”
徐澜微微一笑,道:“陆前辈见谅,小妹与拙夫敬仰前辈修为侠义,那是由衷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妹不才,也想效仿一二。”她伶牙俐齿,拍马屁的痕迹掩盖的丝毫不露。
陆谦拂须点头,欣然受用,道:“老夫久不问世事,许多事务须得请教掌门人,二位随老夫到鄙派盘桓几日,有事跟掌门人说罢。”
云中秀道:“中秀本也想叨扰几日,奈何掌门师兄托付重任,事关重大,中秀不敢怠慢,这封信函烦请陆前辈转交蜀山掌门。”说着掏出慕云子亲笔信函,上有蜀山掌门亲启字样。
“云老弟不必客气。”陆谦接过信函,以老弟相称,谦逊一句,遂吩咐门人弟子道:“回山。”
云中秀拱手道:“陆前辈,咱们五日后渝州望江楼见。”陆谦拂须点头,召来青驴,踏云飞去,门人弟子齐向云中秀夫妇一揖,紧跟其后。
人去林空,枝叶间风声沙沙,百鸟啁啾,复归幽静。云中秀拔出寒梅剑,掣出一道寒冰剑气,泥土飞溅,轰隆掘出一个巨坑,又使功法将地上死尸移入坑中掩埋妥当,方才携妻向南而去。
御剑飞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踏入玉屏山麓,但见三片青山拥着一座小镇,袅袅炊烟升起。居高而临,小镇瓦楼屋宇,好似匠人镂刻,玲珑精致,稀稀落落的点缀在小河两岸。岸边垂柳拂水,映得一河春波泛碧。
夫妻俩在小镇中一家客栈打尖歇宿,用罢饭,会帐时,店伙计笑语相迎,道:“二位客官的饭钱房钱,已经有人付过了。”徐澜柳眉微皱,和丈夫对望一眼,两人眼中均是疑惑,正欲开口询问,忽听楼上一人大声道:“云师弟,小师妹,是我。”
云中秀、徐澜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人须发花白,负手站在二楼客房门口,正是苍梧。
苍梧向二人微微点头,道:“到屋里来说罢。”云中秀、徐澜次第步入苍梧房里,黄灯如豆,三人围桌而坐。苍梧翻开茶碗,搁在云中秀、徐澜面前,提壶斟满,道:“方才见师弟师妹风尘而来,用食之际,未有打扰。”
云中秀淡淡道:“师兄客气了。”苍梧道:“能在此相遇,想必师弟师妹已去过蜀山了。”徐澜摇了摇头,将浣花溪畔所发生的事缓缓道来。苍梧若有所思,沉吟道:“苗疆水族内讧,恐怕凶多吉少了!”
“师兄不是已西去青丘,怎会到此巴山蜀地来?”云中秀不解问道。夫妻俩均把目光落在苍梧身上。
苍梧缓缓说道:“我在天山脚下追踪一神秘人而来。”
“神秘人?”云中秀十分诧异,“怎会出现在天山脚下?”
苍梧摇摇头,道:“那人修为不在我之下,我只看见一抹火红的影子,未能窥见全貌,惭愧!惭愧!”
徐澜冷冷道:“如此说来,小妹倒想会一会此人,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竟敢在天山脚下撒野。”
苍梧微笑道:“那人要是听见红梅女侠的威名,岂不做缩头乌龟,远远的躲将起来。”三人哈哈一笑。
云中秀冷静道:“最近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不可大意。”苍梧笑道:“云师弟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小师妹修为之高,师父在世时也时常夸奖。”
徐澜抿嘴一笑,苍梧又道:“为兄明日启程前往青丘,这神秘人的踪迹,还请师弟师妹多多留意,咱们四月十五在此会面,一同回师门复命。”云中秀夫妇点头答允,师兄妹三人就茗闲叙,直到暮霭沉沉,方才分别。
云中秀夫妇回到客房,冥色如墨,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徐澜临窗听雨,凝眸望江,烟雨中灯火朦胧,竟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云中秀整理好床铺,道:“师妹,早些歇息罢。”徐澜心神不属,丢了魂儿似的坐在床沿上,云中秀瞧她模样,安慰道:“师妹,扬儿在天山学艺,有一帮师兄师姐陪伴,依他贪玩之性,料来不会寂寞。过些时日,我们就去看他。”徐澜伸袖抹泪,将头靠在丈夫宽阔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次日,师兄妹三人分道而行,苍梧御剑西去,云中秀夫妇东去渝州。徐澜算算时日,距“望江楼”之约还有几天,于是向云中秀提议,道:“云哥,此地相距渝州不远,御剑用不了一个时辰即到,‘望江楼’之约还早,不如我们走水路乘船过去,一览山河景物。”
云中秀微笑答允,夫妻俩迎着薄雾晨曦,不消片刻,已到江边渡口。但见风帆鼓胀,桅杆林立,一艘商船正拨锚启航,夫妻俩相视一眼,纵身化作两道流光,一红一白,飘落甲板。
船工见状,均自吓了一跳,大清早的,光天白日,竟有强人打劫。一声呼哨,十余号人纷纷抄家伙迎敌。但看二人身手潇洒,俨然玄门修真人物,一时间,众船工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踌躇不前,均不敢轻举妄动。
船家听得动静,从舱中走出来,他眼神活泛,阅人无数,见二人情形,已明就里,忙喝住众人,走上前笑脸相迎,道:“两位客官是要搭船么?这条船是被姓罗的客官包下,运一批货物去往渝州的,要不小的去给罗客官通融通融?”
“船家,不必了。”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汉子,操着一口川音说道:“大家和气生财,常言道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相逢即是缘分,鄙人姓罗,草字富贵,大富大贵之富贵,若二位不嫌弃,请移驾舱中,用杯水酒如何?”他见二人身手不凡,早生结交之意,若能拉拢交情,这一路无异于增助两名高手护航,确保货物万无一失。
徐澜嘴角轻扬,微微一笑,当下也不客气,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了。”
“请!”罗富贵满面堆欢,求之不得,当即分付船家整治酒宴,款待云中秀夫妇。
宴席间,云中秀自报师门,罗富贵商客出身,家财万贯,自然对修仙长生之道颇感兴趣,天山仙霞派的名头,自是如雷贯耳,是以一听之下,大感吃惊,道:“原来二位是天山上仙,幸会!幸会!二位神仙眷侣,鄙人得与同桌共饮,一睹风采,结此仙缘,真是三生有幸,来来来,我敬二位上仙一杯。”
云中秀举起酒杯,道:“罗老板客气了,我夫妻蒙罗老板不弃,搭载一程,已是感激,这一路上,我夫妻定护一船周全,全当答谢。”
罗富贵深谙商道,慧眼识珠,这样的仙家高手,平日里花大价钱,也未必聘得到一位。刻下一桌酒宴促成这庄交易,那真是一本万利,听云中秀如此说,笑的两眼眯成一条细缝,当即客套两句,道:“言重了,言重了,来,干!”二人举杯饮尽,徐澜只以茶作陪。
罗富贵得此二人保驾护航,整日好酒好菜招待,生恐对方弃己而去,又奉上一盘白花花的银两行贿。哪知云中秀夫妇修为高深,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自不为金银所动,这下可把罗富贵愁死了。
好在云中秀夫妇也不跟他拘礼,只要求好酒好菜不缺便可。罗富贵顿时一喜,只要对方划下道儿,那就有商量回旋的余地,这才高枕无忧下来。
大船杨帆东去,又是顺流而航,船行颇疾。第二日午时,云中秀夫妇并肩站在船头,遥望山水景色,但见前方奇峰嵯峨,云烟飘荡,江流湍急曲折,令人望而生畏。
罗富贵走到云中秀夫妇身旁,道:“前面就是巫山峡谷了,地势险要,多有妖物强盗出没,最是不太平,几年来不知害了多少客商?”言语中颇有几分忧心。这时船家分付船工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过峡。
不一时,大船渐渐驶进巫山峡谷,沿江两岸,层峦叠嶂,群峰若屏,直插云天,船行峡中,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行不多时,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地,真个百转迂回,叫人惊心动魄。
山崖间云雾变幻,有若飞马走龙、白瀑垂壁,又似滔滔云纱,变化千状,各不相同。经旭阳一照,色彩斑斓,美轮美奂,有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道便是此情此景。
两岸猿鸣清啼,落在空山峡谷,回声阵阵,听得人心神黯然。飞舟若箭,迎风破浪,眨眼已过万重山岚。
日头偏西,前方峡谷变得又窄又险,两侧奇峰突兀,危崖摩天。江面水湍浪急,猿鸣啼声遥遥落在身后,已几不可闻。四下里忽然只剩风浪声在峡谷幽幽回荡,一下子静得十分诡异。
不知何时,天边起了一片乌云,顿将山崖间的白云挤散。初时宛若水中晕开的一点淡墨,顷刻,乌云越聚越浓,妖异之气大作。
罗富贵及众船工面色大变,惊慌之下,各人腔中的扑扑心跳声,似乎掩过了满谷的风浪声,清晰可闻。
云中秀大声道:“你们只管掌好舵,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若有变故,交与我夫妻应付便是。”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忙按吩咐,各司其职。
“背时,背时,如此就拜托二位上仙了。”罗富贵胆战心惊,说的是一口地道川话。
云中秀回首说道:“你且避上一避。”罗富贵一拱手,应声躲进舱中。
夫妻俩目光相接,相对颔首,飞身掠上两根桅杆杆顶,迎风而立,狂风掀得衣袂飒飒。
云中秀剑指一并,竖于胸前,闭目轻念咒语,指间清辉流溢,须臾,睁眼猛喝一声:“去!”白梅剑铮地飞出剑鞘,绕空飞行一圈,剑尖指天,停驻半空滴溜溜飞旋。剑芒如秋霜散落,耀眼生辉,剑气交织,宛若一卷垂帘,正将飞舟罩住。